Spoiler alert: 此文會大量談及《小偷家族》劇情,請斟酌閱讀,以免影響觀影樂趣。
(我最想貼這個鏡頭,但找不到畫質更好的圖檔,只好湊合用這張了) |
《小偷家族》上週末一上片我就迫不及待去看了,事後隨手搜尋了一下,影評千篇一律講的是什麼「溫馨」、「親情」、「羈絆」……但我覺得完全不是啊,我看到的關鍵詞,像深海的生物光在黑暗中熒熒冷亮的,是(日文的)「無緣」二字。
我手邊的日華辭典簡單列出「無緣」的兩個定義,一個是漢字字面上的意思(沒有緣分);另一個特殊的傳統用法則是指「死後無人祭弔」,例如「無緣佛」其實就是中文裡的孤魂野鬼。而做為一個現代的社會現象,我覺得「無緣」一詞似乎同時包含、融合了以上兩層意涵,描述一種與家人、親友、鄰里等都失去連結,傳統人際關係徹底斷裂,孤立無援的存在狀態:比方「無緣死」,就是獨居者在無人聞問的情況下死去,別說無人祭弔了,就連「已經死亡」這件事(和遺體)都可能很久之後才被發現(2010 年 NHK 針對這個議題所採訪製作的紀錄片和書籍則名為《無緣社會》)。
或者可以說,這些「無緣」者,還活著的時候便已是孤魂野鬼了。
如果你看過《小偷家族》的簡介,或許會知道片中的「家庭」成員其實是一群彼此之間並無血緣關係的人。事實上這中文片名是個不甚準確的翻譯,畢竟「小偷」涵蓋的範圍很大,而原文「万引き」指的則是特定的一種竊盜方式,即順手牽羊(當然日文的家族跟中文的家族其實也不盡相同,我個人向來很討厭日文漢字直搬的「翻譯」……不過再講下去就扯遠啦)。此外這個片名也容易讓人誤會竊盜是他們的家族企業(類似竹野內豐和松雪泰子的《盜愛之家》),比方坊間某些顯然沒做功課的「簡介」就是這樣說明這部片的;但事實上這個家的成年人包括「爸爸」治、「媽媽」信代、「小阿姨」亞紀都有工作或打工,「奶奶」初枝也有老人年金,偷竊並不是他們唯一或主要的謀生方式,而比較接近補貼家用,甚至增進感情的「親子活動」(祥太介意他跟治的搭檔行動被小女娃介入;治說順手牽羊是他唯一能教給孩子們的東西)。與其說順手牽羊是這家人的生計,我覺得毋寧說它本身就象徵這個家庭的組成——你四處扒來摸來各種缺少的、需要的、甚至一時興起的用品,將這些來源可疑、不屬於你的東西拼拼湊湊,變成一種生活,變成一個家。
背景架構看似簡單,不過這個拼湊家庭裡每人各自的背景卻一個比一個複雜。是枝裕和說故事的方式並不會直接了當畫一張人物設定圖給你,於是我們要隨著劇情進展才會逐漸看到:初枝已故的丈夫早就在外另組家庭(但或許沒有正式離異,因為對白幾次提到她的年金還是拜他所賜),兒子也住在外地素無聯繫,獨居的她守著一棟破舊狹小的平房,在整個幾乎都已「都更」完畢的街區尤其是房地產掮客環伺的目標。然而她並不像書面資料那樣真的是個獨居老人——初枝不希望淒涼地無緣死以終,於是和治與信代這對「夫妻」達成某種同住的安排(詳情如何我們並不清楚),讓後者有棲身之處、使用她丈夫的姓柴田,她自己也因此不再孤單,有人照應。治與信代帶著一個小男孩祥太,但並不是他們的骨肉,顯然也沒有登記戶口(因為年紀看來約莫小學高年級的祥太從沒上過學)。此外一起生活的還有跟初枝感情親密的年輕女孩亞紀,竟然是丈夫另外那個(看來中產富裕的)家庭所生的孫女。電影一開始,從超市偷完東西回家的治和祥太半路上「撿」到一個孤零零被丟在自家門口、顯然沒受到良好照料的五歲小女孩由里/樹里/凜,又陰錯陽差沒有及時把她「還」回去,於是家裡莫名其妙多了一個成員,情節也於焉展開。
起初,這似乎是個相濡以沫的美好故事:我們很快就看到由里是個受虐兒,身上傷痕累累,年輕的父母根本無心養育,甚至連她失蹤都沒有報案。雖然「柴田家」生活在法律邊緣,但小女孩跟他們在一起顯然比較好吧?的確,並不是一定要有血緣關係才能成為家人,全家老少對由里的照顧和關心也是真的,但在沒這麼黑白分明的層面上,這個權宜拼湊的家庭有著各種權宜拼湊的利害考量——治對信代抱怨初枝的年金微薄,用那點錢就換取他們的同住照料太廉價;初枝原來每個月都以給亡夫上香為由造訪亞紀家,從亞紀父母手中收取類似「封口費」(關於亞紀的行蹤,父母對外的說法是她在澳洲留學樂不思蜀,我們只能猜想她可能離家出走,至於原因為何無從得知);祥太對自己的過去幾乎毫無記憶(但知道親生父母另有其人),治說當初是他和信代救了他,但從後來的線索研判,他們更可能是從停在小鋼珠店外的車裡「偷」走了年幼的祥太;而信代對兩個孩子以母親自居,是無私的關愛嗎,還是像事發之後被女警咄咄質問的,出自她無法生育的補償心理?
別誤會,我並不認為所謂的自私必然是件壞事,也絕不是要說因為有這些「自私」的因素,這個家庭就必然低劣,比不上「正常」的家庭。理論上,家應該是一個撫育、關愛、保護和支持的地方,然而現實中一般的血親家庭更常充滿各種難解的糾結、壓迫甚至傷害,完全可能讓人無法或不願維繫——初枝和亞紀都是例子,不管她們與原先家庭的關係是被棄還是主動離棄。我只是想指出,如果一味強調「溫馨」和「親情」這些是枝過去作品耳熟能詳的套路,將會忽視甚至無視許多更幽微、更困難、更需要深入思考的細節,是某種先射箭再畫靶的一廂情願。
以這個脈絡來看,我覺得被很多人拿出來畫重點/亮點的那句:「因為是自己選擇的家人,所以羈絆更強」與其當作失之太白的畫蛇添足,倒不如理解為信代試圖 justify 這一切的自我解釋、自我說服,更耐人尋味。(至於初枝和祥太那兩個各自「獨自無聲說出真心」的鏡頭,就真的有點太多餘也太煽情了。)的確,在這樣一個家庭,「選擇」是關鍵:初枝、信代、治和亞紀雖然在社會夾縫過著見不得光的窮酸生活,但基本上都是出於自由意志,至少劇情裡沒有任何他們被迫這麼做、別無退路的暗示或線索;他們各自是「無緣」之人,在一間破舊老屋裡共同牽起一張微小薄弱的網,搖搖欲墜地托起每一個日常,並由此建立起自己的、不一樣的、不遵守外在規則也不必外界認可的另一個現實甚至身份。就連未成年的、最初身不由己來到這個家的祥太,最終也有能力做出對整個故事最關鍵的選擇:刻意失風被捕,讓這個家庭隨之暴露在制度的目光下,四分五裂。
然而最幼小無助的由里呢?她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掌握(先是由於年紀小口齒不清,把本名樹里 Juri 說成由里 Yuri,後來又因為柴田家試圖隱瞞她的身分,被改名為凜),遑論決定自己要在什麼樣的家裡生活、長大。如果說柴田家在世人眼中綁架藏匿了她,原生家庭則是世人看不到的、她被流放囚禁的牢籠。是枝必然很清楚這一點,才會將關於由里的懸念留到最後的最後。媒體虛浮的關注熱潮退去後,依舊被丟在家門口的小女孩唱著跟信代學來的兒歌獨自玩耍,那一幕幾乎可以直接連結回到十四年前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如此尖銳刺痛,十足致鬱,對,是致鬱不是治癒,令你胸口窒悶,久久無法平復*。
最後談一下演員。樹木希林是是枝裕和長期信賴、仰仗的老班底不在話下,Lily Franky 演中年廢柴可說駕輕就熟,事實上「理所當然」得有點可惜——可能由於外型的關係,他常扮的角色都是好好先生或沒出息的男人,但他的實力遠不止於此,自從日劇《草食男之桃花期》裡他跟滿島光短短幾場對手戲徹底嚇壞我,我就對他完全改觀了。安藤櫻不負眾望表現出色,穩穩 hold 住這個家和這個故事的重心(我很喜歡信代和治床戲後那個場景打光的細節,兩人的身體和臉上是汗水但也是潤澤,肌膚滑亮正是歡愛之後的 afterglow;信代面臨裁員之際跟好同事「攤牌」的那場戲刻意拍得收斂平淡不灑狗血,我也印象深刻),大家都談她的哭戲,但最令我欲哭無淚的反而是她在監獄會面室離開前的那個笑臉。松岡茉優在高手前輩包圍之下亦無懼色,演出可圈可點,長得可愛對希望認真演戲的年輕女生來說常可能是個阻礙(除非妳像蒼井優或夏帆早早就確立專接怪咖角色或冷門作品的路線哈哈),希望她能順利成長為實力派。童星部分不消說向來是是枝的強項,他鏡頭下的孩子總是自然又深刻,而且他喜歡的型好像也蠻明顯(笑),就是女孩帶點執拗,氣質沉默(蒔田彩珠、廣瀨鈴和這次的佐佐木光結都是),男孩則是一雙早慧的大眼(城檜吏簡直是柳樂優彌的翻版,《奇蹟》裡的前田兄弟則因為本身性格太鮮明突出而成為有趣的例外)。是枝前期的作品許多我都很喜歡,但這幾年連著幾部在我看來乏善可陳——《我的意外爸爸》主要敗在浮淺的男主角,《海街日記》幾乎像加了人工調味料一般香甜過頭,《比海還深》又繞回舒適圈(而且是枝你真的不該繼續偷現實生活中跟自己家人的對話來當台詞了);到《第三次殺人》才算有所突破,但不幸還是用了同一個浮淺的男主角完全撐不起來。這次《小偷家族》如導演自述處理了所有他一直在思考的議題,細節層次豐富,也得到國際矚目的大獎(坎城一直都很喜歡他就是了),我倒不會說這是他「至今最好的一部作品」之類(不用這麼急著一錘定音嘛),但至少接下來可以繼續期待他的創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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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我寫完這篇才看到鏡週刊的報導,是枝還真的是希望觀眾看完此片之後「有點難過」!喵的何止有點啊,我那天晚上根本沮喪到沒食慾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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