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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9

親愛的天空,親愛的世界

為什麼最近看的電影總讓我想起香港,儘管它們明明是在智利或者敘利亞拍攝?是我的思緒一直鬼打牆,還是歷史一直鬼打牆?(1)


技術上,《親愛的莎瑪》For Sama)可以用幾句話來歸納說明——雖然對這樣一部複雜細膩、衝擊強烈的片子,簡單的「大綱提要」既淺薄又近乎粗暴:來到敘利亞古城阿勒坡(Aleppo)讀大學的女孩 Waad al-Kateab (2),在 2011 年的反抗運動中開始拍攝影像紀錄,而隨著情勢愈來愈緊張甚至危急,她的人生跟這座城市的命運愈來愈緊密相連:擔心的父母要她回家,女孩不肯,留下來繼續用鏡頭記錄一切,包括她的好友,拒絕了當時妻子「不離開這裡就離婚」的最後通牒的醫生 Hamza,在反抗運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付出的持續努力——一頭捲髮、臉上總是帶著笑、高高胖胖像隻很好抱的玩具熊的 Hamza,後來成為她的親密戰友,她丈夫,她女兒的父親。片中的記錄涵蓋五年時間,但尤其聚焦在 2016 年中到年尾,阿勒坡遭到圍城的半年,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在斷垣殘壁、炸彈、毒氣、飢餓、短缺、全世界漠不關心中堅持下去的居民,終究被迫在寒冷雨雪中倉皇出逃,流亡海外。

一方面,這部關於戰爭與圍城的紀錄片有著你大概(?)可以(?)預期的畫面——儘管所謂預期並不能讓你比較有「心理準備」,看到河裡撈起的一具又一具慘遭行刑式殺害的平民屍體,看到醫院毫無預警竟遭轟炸時閉路電視裡人們驚愕惶恐的模樣(雖然在時序來回跳接的敘事裡,我們其實早已知道醫院被炸),看到被送來急救的小男孩回天乏術時他兩個哥哥(也只是少年)滿是塵土砲灰的臉上茫然的眼神,看到處境愈來愈艱困的醫院地板上來不及清理的一道道怵目血跡……《衛報》一篇報導提到 Waad 說她什麼都拍,而我們看到的片段也證明了這點(雖然同一篇文章也提到 Waad 和共同導演 Edward Watts 表示片子最後的版本已經刪掉很多更駭人的現實,Watts 甚至說他剪接時會忍不住伸手擋住螢幕,無法直視那些畫面),那種毫無迴避毫無轉圜、直面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攝影機視線幾乎是殘酷的——幾乎是,然而並不是。那些日常經歷著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人們要 Waad 和她的攝影機留下這一切,留下記憶、紀錄、見證,讓他們的苦難和犧牲不至於消失在聳聳肩冷漠轉過頭去的世界的身後。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年輕女性日日夜夜近身拍攝的紀錄 (3)(Waad 本來只是素人,用畫質很差的手機拍攝,後來我們看到她有了一台手持攝影機,並以公民記者的身分向英國的 Channel 4 提供第一手報導,再後來甚至借到無人機——報導中偶然提及的這點解決了我看片時對幾個令人屏息的空拍畫面的疑惑),這部片與大部分類似作品最不同之處便在於有許多私密的、動人的、美麗的、心碎的、親暱的細節。其中最主要最突出的當然是女兒 Sama 的誕生——Sama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天空,而這部片,Waad 的旁白敘述說,就是為 Sama 拍的,讓她知道在她度過人生最初幾個月的那座圍城/危城裡發生了什麼,讓她知道父母做了什麼、為什麼堅持下去。但除此之外,看似更瑣碎日常、更微不足道的零星片段,同樣閃著珍貴的微光,不管是跟好友一家人的相處(好友夫婦的樂觀、勇氣與韌性再再令人動容,那顆簡直像魔法變出的柿子尤其具體而微地象徵了不只這對夫婦的愛,更是阿勒坡的人們對彼此、對這座城市的愛,在一片灰暗殘破中像一顆橙亮溫暖的小太陽),Waad 和 Hamza 新婚之初曾一起打造、有著小小庭院還養了一缸魚的家(後來情勢嚴峻,一家人直接搬進了醫院,庭院裡親手栽下的花木也毀於空襲),還是當年第一次一起經歷空襲、驚魂甫定之餘猶有心情互相取笑的工作夥伴那些青春的臉孔(其中很多人都將死於轟炸)……這一切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脆弱彷彿海市蜃樓,然而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歲月,留在這裡的人也許迫於無奈,但更多是出於堅持和選擇(連一個想到朋友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的小男孩,都哭著說就算爸媽離開他也要留在阿勒坡),這便使得最後的撤離——一直對阿薩德政府軍助紂為虐的俄軍傳來口信,給阿勒坡的人們最後一個機會,「只要」他們從此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更令人心痛不已,如 Waad 旁白所說,道別比死亡更艱難……

其實說了這麼多,我只愈發感覺到自己文字的薄弱,面對那麼巨大的殘酷和苦難時我們這些局外人的無知和無力。但我始終相信去知道、去了解是重要的(訪談中 Waad 自己也這麼說),這一切對阿勒坡或許已經太遲,但世界上還有太多被圍困、被逼迫、四面楚歌退無可退的城市和人們,比方在敘利亞,比方在新疆,比方在香港。《親愛的莎瑪》在金馬影展雖然只有一場放映,但台灣看來會上院線,屆時請大家去看吧,不要害怕疼痛和哭泣,因為,到頭來,這部片講的是一個珍貴無比的故事,不是或不只是關於戰爭的黑暗,更是關於在那無際黑暗中人性可能凝鍊出來的,一星小小的火光。

然後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問問 Waad,那株玫瑰後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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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雖然上星期六看完《親愛的莎瑪》我深受震動,但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出任何關於這部片的隻字片語,直到今天早上讀完《立場新聞》這篇報導,一股想放聲大哭的衝動梗在胸口,才忽然一口氣寫完這篇。

(2) 導演為了保護家人親戚,al-Kateab 這個姓氏是化名,後文我就直接用 Waad 來稱呼她。

(3) Waad 在阿勒坡所做的一切,換作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非常困難也難得,而考慮到她的年齡、性別和所在地的文化背景——才二十歲上下的女孩,身在伊斯蘭信仰占大宗的國家——她的紀錄和堅持就更不可思議,尤其若干場合畫面裡全是男性,我們可以合理推知現場只有她一個(格格不入的)女性,簡直不知該佩服她的大膽還是為她捏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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