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去看《英雄》之前我本來就沒抱什麼期望,畢竟,哎,張藝謀的片子已經看過好多部,大家對他某些作品裡愛玩的調調也都挺熟了不是嗎:極端鮮明好看也極端簡明好懂的色彩大量塗敷(還記得《菊豆》的染坊吧),東方主義式異國風情大量堆疊(比方戲曲啦、燈籠啦、書法啦),尤其名氣愈大的那幾部愈是如此,或者說愈是如此的那幾部名氣愈大。哪,這樣做自然無可厚非,畢竟個人品味志趣不同,把其實普通的東西用超級華麗的方式講出來雖然不見得會比較深刻細緻(甚至也不一定比較有創意),但起碼令人目不暇給就夠先聲奪人了,意義明顯之至的「文化象徵」任誰都能侃侃而談講得頭頭是道,也很有助於外國評審的欣賞了解。可是這一切思想準備在看到《英雄》當下卻都像秦兵的武器盾牌面對殘劍飛雪時那樣不堪一擊,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實在怎麼也料想不到這部電影竟然差到這種地步。
故事非常簡單(如果你還沒看過這片子也不想提早知道情節,請跳過此段):數名武藝高強的志士圖謀行刺秦王,其間曾有兩次大好機會可以得手,然而(套句行話說)「覺悟很高」的殘劍和無名決定不以自己欲報國仇家恨的小不忍而亂了英明秦王一統天下的大謀,於是分別各自放棄行動,好讓人家不受打擾地繼續去拯救飽受戰火摧殘的蒼生百姓──戰國之所以叫戰國當然是因為連年征戰不斷,各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諸侯國家也都扮演過強凌弱、大欺小的侵略黷武角色,而秦王嬴政從滅韓開始,十幾年來處心積慮一步步吞併六國,顯然完全是出於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以便在統一之後進一步施展各種「護國護民」(這四個字可是原封不動引自片尾字幕)的雄才大略,諸如焚書坑儒啦,強徵數百萬奴工大興土木建造長城和宮室和皇陵啦,偶語詩書者棄市、是古非今者族誅啦,等等。
當然,成王敗寇早是古有明訓,歷史的解釋權向來都操在勝利者或強大者的手上(倘若當權者跟司馬遷這種有才學、心力、時間去著述精彩又重要的史書的傢伙結下了樑子,或許會出現一點罕見的例外),就像如果當年希特勒贏了歐戰,我相信他一定也會流下感嘆的英雄淚,表示大肆屠滅猶太人、武力侵佔各國都是維護歐洲和平、照顧人民福祉的必要行動。秦始皇(或希特勒,或古往今來太多的獨裁政權寡頭領袖)會有這種想法其實很可信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在兩千兩百多年之後還特地搞出一部高成本大製作來猛拍其馬屁;也難怪不少觀眾在這當中讀出一些可疑亦可議的弦外之音了,畢竟這種論調太好用、也太常被就近取闢大用特用,若硬要人別做所謂泛政治的聯想,恐怕才是政治得緊吧。
更慘的是,《英雄》的失敗之處還不止於此,就算──而這是一個很大的就算──不談意識型態、不談propaganda(而且是蹩腳的propaganda,絕非《意志的勝利》那種高明到如今依然令人驚嘆又恐懼不已的洗腦經典),它做為一部電影的藝術層面也一塌糊塗。我個人一直認為張藝謀不算是一個很會選演員、用演員、乃至激發演員的導演,但這一點在先前的作品中從不曾像這次星光閃閃的超級卡司暴露得如此「淋漓盡致」。片中君臣相對互講故事的架構其實頗有趣,甚至讓人不期然想起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然而無力薄弱的腳本說出的故事遠遜忽必烈汗及馬可波羅多矣,不管用什麼顏色皆然。演技紮實的張曼玉和梁朝偉成了一對口吐三流連續劇對白、令人發噱的情侶(曼玉姊姊起碼還始終保持柔柔亮亮閃閃動人──連死都要衣袂飄飄先轉三圈再倒地── 偉仔則被角色所困,只能做出一堆俗濫得不忍卒睹的表情),陳道明扮皇帝了無新意、幾乎熟極而流,聲音表情很弱的李連杰在非武打場面就顯得呆板,更不用說僅靠《臥虎藏龍》驟然大紅大紫的章子怡果然是楞頭丫鬟一個,戲份最少(從頭到尾只穿過一個最不顯眼的顏色喲)的甄子丹則只能充當身手漂亮的武行一名。就連張藝謀向來慣用(也算擅用)的stylized表現手法都失去控制,過度膨脹誇張的結果成了滑稽突梯,令觀眾每每(在導演本意很可能並非要製造笑果的地方)嗤嗤發笑。
我覺得其實古裝片,尤其武俠片,容許形式化、風格化、抽象化的空間是很大的,但同時也有類型本身一定/既定的「符碼」必須遵守或至少留心。武俠片可以接受踏雪無痕、一葦渡江,可以接受飛身凌空大戰三百回合,甚至可以接受用一襲輕紗格擋上千強弩弓箭,但該不該加進太有現代感──或者說太明顯讓人聯想其他極不搭調reference──的鏡頭和動作和電腦動畫,則大有三思的必要。這麼說並非否定新嘗試、新實驗的可能,或者你乾脆要搞《天下無雙》那類擺明了完全不企圖仿古的「古裝片」也行,重點在於釐清自己的定位和動機,而這一點,依我看來,《英雄》是做得非驢非馬──除非,這是張藝謀陽奉陰違,對國家論述、武俠傳統(甚至對趕在他前面大賣的李安)所做的更精緻嘲笑。只不過我絲毫不認為他有這種狡黠和犬儒。
看完以上滿篇惡言,你可也別急著說我存心唱衰《英雄》,事實上,我倒是認為它很有贏得奧斯卡外語片獎項的希望呢!至少一心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與「邪惡軸心」勢不兩立的布希,就一定很能認同這套英雄的邏輯。
(0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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