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此文涉及 Patricia A. McKillip 數本作品情節,讀者慎入
在台灣書市一片延燒不已的奇幻文學熱中,作品已在此地出版好幾本中譯的派翠西亞‧麥奇莉普(Patricia McKillip)似乎一直不太受矚目。這或許跟她的風格走向較難歸類有關。如果暫容我借用/亂用一下日本推理小說的比喻,麥奇莉普既非典型史詩格局、時空遼闊的「本格派」(如魔戒或地海),也非擅長描寫人物心理、互動及其環境背景的「社會派」(如刺客系列的羅蘋‧荷布,又如——雖然關注角度十分不同——黑暗元素的菲利普‧普曼)。更「可怕」的是,麥奇莉普作品的原文版封面幾乎千篇一律是色調陰柔、裝飾華麗、一大堆花鳥蕾絲與美形女主角相伴的圖畫,怎麼說……就有點類似介於少女漫畫和羅曼史小說之間的味道吧。當然,這是產品包裝行銷的問題,不一定直接反映或關係內容,但相當程度上總是顯示了原書編輯(乃至一般讀者)對她的調性定位。
也許因為她是筆下文字充滿大自然之美及詩般優雅意象的女作家,所以讓人容易有此聯想(或偏見?),但我認為,如此歸類不僅偏狹草率,更視而不見地錯失了麥奇莉普作品中的許多特色乃至重點。對於這樣一位著作甚豐的作者,深入討論的方式當然很多,而以一篇簡單的伴讀,在此我想提出「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概念,做為一個有趣的可能切入點。
成長小說亦稱啟蒙小說(novel of initiation),此概念最初源於德國,是西方近代文學中頗重要也常見的一個類型。簡單說來,這類小說處理的是主角(幾乎清一色為男性,那年頭女性好像不被視為有成長啟蒙的可能)自幼年或少年至成年、自天真無知至成熟世故的歷練過程:或許進入社會吃虧吃苦而逐漸明白世途艱難人心險惡,或許經歷某個或某些重大事件而使人生有所領悟有所改變;而在這番「轉大人」的領悟和改變完成之際,故事亦於焉到達(圓滿的,或雖不圓滿但尚稱釋然的)尾聲。或者,換個更簡單、更不掉書袋的說法,啟蒙小說的主角——你我他每個人又何嘗不是——一路跌跌撞撞尋尋覓覓的其實就是兩個問題的答案:我是誰?我在這世界上的位置是什麼?
從早期的御謎士三部曲開始,如此自我追尋便已很明顯是麥奇莉普小說中一再出現的重要主題:最初單純只因對知識好奇而離家的摩亙,無意間踏上愈來愈長、愈走愈遠且義無反顧的旅程,一步步愕然甚至駭然發現自己真正必須繼承的身世與任務,也一步步發掘鍛鍊出以往從不知自己竟然擁有的種種力量。(當然,同時也「順便」解救了一下全世界。)男主角如此,女主角瑞德麗亦然,甚至其他次要角色如萊拉、盧德,在整場善惡大戰的考驗之下都多少受到洗禮,有所成長與蛻變。耐人尋味的是,麥奇莉普的作品中,這個成長蛻變的過程通常困難又痛苦,人物起初幾乎都不肯接受自己特殊的稟賦、身份、或說命運——而他/她當然有特殊的命運囉,畢竟他/她可是奇幻文學的主角啊!
不肯接受,但與生俱來的稟賦身份——麥奇莉普常用的一個詞是「身世傳承」(legacy)——無從擺脫,於是你必須選擇,選擇逃避或面對,否認或承擔。這便帶我們來到麥奇莉普作品中第二個重要的主題:選擇。所謂命運,並不是早已刻鑿於岩石、十誡一般無可動搖違逆的神秘天書,而是與你的決定及行動息息相關,互為因果。御謎士摩亙雖然天生注定身為佩星者,但他當初大可選擇留在家鄉的封閉小島寧靜度日,歷盡磨難獲致強大力量之後也大可選擇唯我獨尊為所欲為(故事中的反派巫師歐姆便是如此);《幽城迷影》的蔓珂可以選擇依令除去篤康,繼續當乖乖聽話的「小蠟人」,篤康也可以選擇服從陰狠專權的攝政黑珍珠,繼續苟且偷安地生活;《翼蜥之歌》的卡勒隹俄斯可以選擇埋葬遺忘自己的名字和傷痛過往,謀略登基成功的瓏月也可以選擇殺死他們父子,持續佩黎爾氏與其他三大氏族冤冤相報的仇恨——事實上,正是因為她沒有做出這個讀者幾乎都會預期的選擇,乃造就了全書最大的驚奇與轉折。
然而選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當你對自己的本能渴望感到不解、矛盾甚至害怕的時候。於是《海與火的傳人》裡,我們看到了瑞德麗對自己血脈中流傳的力量深深著迷卻又苦苦抗拒,聽說了安恩歷史上困於陸地傳統與海洋召喚之間的伊瀧的悲劇;同樣的掙扎也發生在《魔幻之海》的異母兄弟克爾和海龍身上,直到他們終於釐清自己從何而來、歸屬何處,才能破除束縛(這束縛可能是咒法,也可能是自己的不捨與徬徨),得其所哉。換言之,若不認識自己,你無法真正做出選擇;而在努力嘗試認識自己的過程中,你其實已經做出選擇,決定了、開創了自己的命運。
從這個脈絡看來,在麥奇莉普的奇幻世界裡進行冒險的主角幾乎清一色是少年少女,便不足為奇,畢竟成長啟蒙、自我追尋最是青春迷惘的主要難題;而她筆下常佔相當比重的愛情便也其來有自,畢竟愛人與被愛亦是自我意識、自我定位乃至自我實現的一個重要環節。(不過大概正因為這些人物不吝於談情說愛,才造成前面提到的唯美浪漫封面……)《翼蜥之歌》已近中年的主角卡勒隹俄斯乍看似乎是個例外,但其實他只是壓抑記憶多年,延遲展開自我疑問的旅程罷了——然而也因如此,他的追尋少了些懵懂的莽撞熱血,多了些苦澀的滄桑無奈:「我回來追尋自己的人生。我知道這種事是年輕人做的,但我別無損失。」
那麼,在追尋的盡頭,是否有萬事美好的大團圓,一如西方民間傳說中彩虹的盡頭藏著一罈金子?麥奇莉普顯然偏好不那麼黑白分明的結局——或者說開放式的「非結局」——就像她筆下的「好人」與「壞人」、正方與反方永遠不是壁壘森嚴的對立兩極,而是隨時可能流動變換的相對狀態:再一次,為善或為惡、創造或毀滅,一切都是個人自由意志選擇的結果。如果說傳統啟蒙小說仍偏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樂觀,麥奇莉普奇幻作品的尾聲毋寧更接近現實人生的景況: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變得「老一點也聰明一點」(older and wiser)或許不能保證前途從此光明,但至少在一番追尋冒險之後,我們多了些對自己的理解、對人生的了悟,終能比較篤定、比較有信心地朝不可知的未來繼續走去。
*此文收入《翼蜥之歌》
(0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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