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娥蘇拉‧勒瑰恩的 Ekumen
除了早已躋身奇幻文學經典的地海系列,娥蘇拉‧勒瑰恩筆下另一系列重要作品是所謂的 Hainish Cycle 或 Hainish Universe,作家自己則稱之為 Ekumen。在短篇小說集 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2002) 序中,勒瑰恩透露此字的靈感來自希臘文 oikumene,意為家庭(household)。不同於地海明確的傳統三部曲架構(《地海孤雛》以降的後三部雖不那麼緊密連結,但一脈相傳的基本走向仍相當清晰),Ekumen 系列的組成鬆散得多,並沒有中心主角如格得、恬娜貫串各書,「歷史」的演進順序也很模糊,甚至連故事所發生的「世界」都各不相同(且很可能相距遙遠)。然而,也正因為這個宇宙如此浩瀚無際,便容納了形形色色迥異的人事時地物,精彩紛陳,令人流連忘返。
那麼,Ekumen 究竟是什麼?
這問題其實不太好回答,因為勒瑰恩自己從不多做解釋,只讓你一頭栽進作品的世界慢慢摸索領會。不過介紹和討論總得有個基礎才好進行,我們還是需要一番很殺風景的粗略說明。簡單說來,Hain 是宇宙中一個極為古老的民族,有幾百萬年的文明歷史(注意,人家不光是已經存在幾百萬年而已哦,而是 civilized history 就好幾百萬年!),生性和平,文化與科技都高度發達。憑藉高度發達的科技成就,他們在太空中四處探尋有人類居住的星球;而出於高度發達的文化涵養,他們尋找這些星球不是為了征服或殖民,而是為了幫助和交流。咱們這個被愚蠢人類搞得一塌糊塗的地球(Ekumen 系列中稱為 Terra)就是 Hainish 人最早抵達的目的地之一,也多虧這些天外來客伸出援手,才免於徹底毀滅。不過這一切都只是非常朦朧零星的背景脈絡,時代也完全不明(以文中偶爾間接提及 Terra 所遭破壞的程度推斷,時間大概是未來──甚至不久的未來吧),地球並不是 Ekumen 系列的重點,Hainish 人更不是。話說經由 Hainish 人的推動和各星球的協商,已知有人居住的各「世界」(大部分是、但不僅限於單一星球,例如 The Dispossessed 中 Anarres 與 Urras 便合稱 Cetian)組成平等互惠的 League of Worlds,促進貿易、外交、科技、文化的往來,同時持續向外探索尋覓其他有人類文明的世界,持續擴展結盟。這個聯盟,就是 Ekumen。
好,就說 Ekumen 的探勘隊新近又發現一個有人類居住的星球吧,他們是不是就這麼從天而降,帶著誠懇微笑傳達星際聯盟的友好熱情呢?當然不是。每一個世界在被「發現」之前都是孤立的,換言之這世界的居民並不知道──可能也不相信──茫茫宇宙除了他們還有別的人類文明、別的世界、甚至別的生命。要是哪天突然闖進一群怪模怪樣的外星生物(基本上,Ekumen 中各世界的居民都是一個頭、兩隻手、兩隻腳的人類,但各星球環境不同,居民的生理型態也有相當不同的演變發展;想想在我們這個小小世界,當初東方人初見金髮碧眼蒼白多毛的西方人都大驚失色視之為鬼怪,那麼具有更深層本質差異的異星人會受到何等看待就別提了),不立刻造成極大的恐慌、敵意、甚至衝突死傷才怪。所以 Ekumen 的標準做法是:1.先派出若干 Investigators「暗訪」,悄悄混進當地探查氣候地理、風土民情等重要資訊,帶回 Ekumen 彙整;等資料收集到一定程度,再 2.派遣一名 Mobile 正式現身,以特使身份向當地政府傳達聯盟的訊息,這是十分艱難且不乏風險的任務,因為你必須單槍匹馬、赤手空拳(為了不給對方造成威脅感)進入並停留在一個陌生星球,努力跟一些多半不願意相信甚至理會你的個人或機關打交道,直到他們接受乃至信任 Ekumen 的存在和來意;如果成功,接下來才能 3.進一步交涉,派駐使節 Envoy 以及進行研究的 Observers 等等──萬一 Mobile 不幸出師未捷身先死,Ekumen 會繼續一個一個的派,直到成功為止。
又不過,這些安排細節其實也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在於那一個個不同世界的樣貌,以及勒瑰恩鉅細靡遺栩栩如生的描繪。
進入 Ekumen 的第一站(雖然此時我對 Ekumen 這個名詞、這個宇宙的存在還一無所知),選擇勒瑰恩最廣受讚譽、一併拿下雨果獎和星雲獎的 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1969) 似乎是「理所當然」。個人認為,這是她最好的一部科幻作品,不僅是科幻小說傑作,更是不受文類範疇侷限的小說傑作。故事梗概還算簡單(雖然在這裡斗膽打出「簡單」二字讓我有種直冒冷汗的感覺……):在 Gethen 星球上,有兩個敵對的國家 Karhide 和Orgoreyn;一個名叫 Genly Ai 的 Mobile 來到 Karhide,雖受到一定程度的禮遇,但生性多疑、行事怪異的國王並不相信這個自稱來自外星的使者,Ai 一直無法順利傳達訊息,對周遭世界充滿挫折不解。不久,Ai 莫名其妙捲入 Karhide 和 Orgoreyn 爾虞我詐的政治衝突,同時原先貴為 Karhide 首相的 Estraven 也突然失勢,一番波折後與 Ai 殊途同歸,雙雙陷入險境。Ai 一心要完成自己身為 Mobile 的任務,卻又不肯、不敢信任對他一再相助的 Estraven……
在盡量不洩漏情節的前提下,故事大綱大略如此。但是情節並非一切,在這本一點也不簡單的書裡,講述故事的方式至少跟故事本身一樣重要。敘事以 Genly Ai 和 Estraven 兩者的第一人稱觀點交替進行,並穿插其他檔案報告與民間傳說等,織成一片繁複細膩、環環相扣的網絡。Ai 對身旁事物的觀察不掩困惑、甚至有些天真,而 Estraven 又內斂深沈、語多保留,在兩人一迷惘、一隱晦的敘述聲音之間,不時插入的第二手資料乍看突兀,隨著情節發展卻都成為整個故事中深具意義的一片片拼圖。當然,劇情發展以外,另一組同樣重要、逐漸成形的拼圖是 Gethen 人奇特──至少以 Genly Ai 及我等無知地球人的眼光看來非常奇特──的生理結構:他們既可說雌雄同體,也可說沒有性別。一個人自青春期至「更年期」為止,明顯性徵(及隨之而來的強烈性慾)只每月出現一次,為期數日,稱為 kemmer;同時性別並不固定,換言之,你可能上個月 kemmer 期間是男、這個月是女,一輩子可能自己生過小孩、也曾使別人受孕生下小孩。在這樣明顯、規律、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生理週期影響下,性成為社會文化中自然公開的一部分,連帶也衍生許多(與「總是處在 kemmer」、令 Gethen 人聞之色變的野蠻地球人)截然不同的體制、規則、習俗乃至禁忌,更直接呈現在 Ai 與 Estraven 兩人微妙的互動關係中。這一切絕非三言兩語能夠道盡,只有細讀原書,才能感受勒瑰恩以絕妙想像與深刻筆法勾勒出的這個鮮活世界,以及其中蘊含的種種耐人尋味意涵。
同樣備受好評的 The Dispossessed (1974),是勒瑰恩又一部精彩力作,同樣有著扼要說來似乎直接了當的情節,也同樣充滿一言難盡的弦外之音。故事發生在 Anarres 與 Urrasi 兩個相鄰的星球,「時代」則只能看出早於 Left Hand(因為 Genly Ai 所使用的一項重要通訊工具 ansible,在此書中尚未發明)。話說一百七十幾年前,Urras 星上物慾橫流、墮落腐敗,一群追求社會平等正義的理想主義者(稱為 Odonians)起而反抗,批判私有財產制,倡議改革。當局一再打壓不果,最後達成協議:將這群人全送到貧瘠荒涼的 Anarres 去──開創新天地也好、自生自滅也罷,總之從此以後,除了一年幾次以運輸船交換兩地各有匱乏的若干必要資源,雙方再也不相聞問往來。聽到這裡,你很可能已聯想到近代共產主義的「無產階級專政」;但不同的是,Odonianism 的努力(或者說實驗)可算相當成功。Anarres 險惡嚴酷的自然環境沒有殘留一己之私的空間,小我和大我不得不唇齒相依,要生存就必須不分彼此、團結合作,人人無產人人共產,而他們也確實以自己一百七十年來胼手胝足打造的生命共同體為傲。
然而,如此強調人人平等、事事以團體為重的社會,無可避免地很難容納特立獨行的秀異份子。主角 Shevek 是天才物理學家,一心想發展的理論研究卻因「缺乏實用價值」而遭到冷落甚至排擠,且 Anarres 長期自絕於 Urras 乃至所有外在世界(當然,他們並不知道、也不關心究竟有無其他世界存在),無論科技或思想都已逐漸出現故步自封、停滯不前的弊病。於是 Shevek 甘受被同胞斥為叛徒之辱,毅然決定前往 Odonians 視為罪惡淵藪的 Urras,希望推倒圍困 Anarres 人心靈的那堵牆(牆是全書中一再出現的重要意象),並藉由 Urras 與 Ekumen 間的溝通管道,進一步與其他世界交流。 Shevek 發現 Urras 的美麗富饒超乎想像,為之深深著迷,卻也逐漸發現自己似乎困在一個永遠金碧輝煌、歌舞昇平的小圈圈,圈外有許多真相是他無從接觸看見的……
雖然故事中出現不少「革命」議論,但這本書並非只是鼓吹或打倒某一社會制度那麼簡單。事實上,書名頁上字體小小的副標題已下了最貼切的註腳:An Ambiguous Utopia。重點不在烏托邦的塑造或幻滅,而在其曖昧模稜難以一言蔽之。敘事沿著當下情節與成長記憶兩條軸線來回穿梭,透過 Shevek 愛之深責之切的眼光,我們既看到 Anarres 社會平權互助之善,也看到它流於平庸僵化之惡;Urras 嚴重的貧富不均、階級差異與性別歧視固然醜陋,但凡事追求最大利益的競爭也促進科技日新月異,從而得以善用並維護美麗的自然資源。更難得的是,勒瑰恩將社經體制全景鋪陳娓娓道來之餘,也不曾顧此失彼;書中角色無論戲份多寡,都各有鮮明獨特的面貌,而非可用政治標籤輕易歸類的刻板類型。就連書末也沒有蓋棺論定的「結局」──Shevek 固然達成了某個或某些階段性目標,但從此之後是否就美德正道戰勝貪欲不義,四海一家世界大同?對於 Utopia 究竟何在,勒瑰恩從頭到尾其實一直是很 ambiguous,不肯妄下斷語的。
在令人目眩神迷、回味無窮的前兩部作品之後緊接著讀 The Telling (2000),或許是一種不幸。坦白說,我對這本書失望之至。表面上,故事架構相當熟悉:身為 Observer 的地球人 Sutty,被派到 Aka 星上觀察研究當地文化歷史。不巧的是,當地文化剛遭逢一場巨變,歷史幾乎湮滅殆盡,因為自從與 Ekumen 接觸以來,Aka 政府便全心擁抱並力圖趕上其他世界的先進科技,徹底揚棄禁絕固有傳統。好不容易,Sutty 獲准離開完全被科技崇拜洗腦的首都,來到偏遠鄉鎮「考察」(但嚴格控管異星人活動的當局為何突然放行,則全無交代);在這裡,她發現古老豐富的傳統文化仍在庶民之間暗暗保存流傳,並感動於此一文化的優美溫良。其實看到這裡,我已開始有些坐立不安──如此斬釘截鐵、善惡對立的二元劃分法從不曾見於 Left Hand 和 Dispossessed──但仍安慰自己:以前兩書的例子看來,勒瑰恩應該很快就會點出看似黑白分明的世界中其實所在多有、朦朧矛盾的灰色地帶。然而一頁頁繼續讀下去,我只有愈來愈多的不解乃至不耐。勒瑰恩讚美不已的 Aka 文化有點像一湯匙道家、一茶匙佛家加一大碗 New Age 的雜燴,一種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不過請注意,Sutty 可是明白表示用「哲學」一詞來形容 Aka 文化太過淺薄狹隘,我猜勒瑰恩想說的莫非是「道」?),而她是如此急於向我們宣講這種哲學之至善至真,索性連小說本身都成了次要,只剩下薄弱的故事、面目模糊的人物、單調的敘述,拿 Sutty 的「觀察心得」做藉口,長篇累牘解釋箇中種種原則奧妙。更有甚者,此一偉大傳統似乎不含任何糟粕,即使提到某些「迷信」也只輕輕一筆帶過,看來比較像是少數個人的性格缺失而非文化問題──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政府官員一律對傳統文化極度鄙棄嫌惡,視之為毫無價值的愚昧餘毒,甚至到焚書廢字、連根拔除原有生活方式的地步?而人民也就聽任他們如此倒行逆施,接受沒完沒了的政治宣傳疲勞轟炸?
對,我們都想到了中國文革浩劫的類比,但 Aka 並不曾經歷同等規模的社會巨變政治鬥爭,也沒有能激發鼓動人民盲目狂熱效忠的領導者;既沒有極端份子武力鎮壓恐怖統治,也並非遭外來勢力強行入侵徹底殖民。雖然文中暗示地球上的宗教獨裁政權曾暗地企圖影響 Aka 當局,但缺乏細節敘述,理由流於牽強。總之,整本書情境的設計似乎就只為了強調舊與新、鄉與城、人文與科技、精緻與粗陋、睿智與愚蠢的對比,顯然是立場鮮明的政治/社會/道德寓言,以往發人深省的辯證空間卻蕩然無存,這絕非我所期待讀到的勒瑰恩,更成就不了值得一讀再讀的好小說。
除了上述三書,Ekumen系列還包括其他作品,如 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Four Ways to Forgiveness、A Fisherman of the Inland Sea 等,以及一些零星的中短篇。這些作品也許較不知名或較不暢銷(或兩者皆是),因此目前幾乎都已絕版,在二手書商將我搜尋訂購的品項寄來之前,我暫時無法進一步介紹──此也所以這篇文字只是「初探」,甚至是不完整的 beta 版(雖然篇幅已經太長了……)。但無論如何,最能一語道出 Ekumen 系列故事精髓的,或許還是勒瑰恩本人:
...they exhibit in one way or another, from inside or through an observer (...), people whose society differs from ours, even whose physiology may differ from ours, but who feel the way we do. First to create difference—to establish strangeness—then to let the fiery arc of human emotion leap and close the gap: this acrobatics of the imagination fascinates and satisfies me as almost no other. (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xii)
(03/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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