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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8

Staring at the sun:《陽光普照》

I'm not the only one
Staring at the sun
Afraid of what you'd find
If you took a look inside
Not just deaf and dumb
I'm staring at the sun
Not the only one
Who's happy to go blind
--U2 "Staring at the Sun"

如果只看預告,或許很容易對《陽光普照》形成某種制式的預期和想像,尤其上周末它風光拿下金馬好幾項大獎之後,更可能加深某種路線正確的刻板印象。但其實這是一部會在各種意外之處帶來意外,冷不防或靜悄悄對你發動「奇襲」的片子,而正是這些意外讓我對它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比方電影剛開始幾分鐘便明顯浮現出的荒謬突梯冷調喜感。(而非輕車熟路的溫馨感人或悲情掙扎)

比方「陽光普照」在這個故事裡其實並不是什麼正面積極的意思。(它甚至跟一樁猝不及防的死亡密切相關)

比方最後看似歸於平靜的結局其實暴露出若干未曾回答、或無法回答的刺人疑問。

然後以下我迫不得已必須爆雷了,因為不談具體情節實在很難說明陽光之下那些刺眼的、或者陽光之外那些陰暗的,幾乎要被忽視但到頭來難以迴避的東西。所以,如果你還沒看這部片,現在趕快跳出去先別讀這篇了,直接去看一下《陽光普照》啦回來我們再討論。

防雷分隔劇照,再往下就滿滿的劇情了喔

乍看之下,這的確似乎是一齣不出意料、合情合理的社會寫實家庭劇:不學好的小兒子涉及傷害案件入獄服刑,頑固的父親對他幾乎就此不聞不問,一心只寄望自小品學兼優、溫和體貼的大兒子順利重考上第一志願醫學系(當然是醫學系,還能是什麼),不料大兒子突然自殺身亡,給全家帶來更大創傷,然而也開啟了父親與出獄後小兒子重建關係的契機,儘管過去的損友一度找上門來為全家投下陰影,但事情在惡化到無可挽回之前奇蹟般地解決了,從此一家終於能平凡而自由的生活下去(喂!錯棚了啦)。

總之,這一切就像一件家常手織的毛衣,不漂亮不時髦不嶄新但是樸實溫暖——如果你願意不細看、不深究的話。因為在看似工整平實的紋路中,這件毛衣其實東一截、西一截冒出好幾根可疑的線頭,一旦你注意到,一旦你忍不住揪起其中任何一根,這個家庭的故事就會逐漸綻線,露出難堪甚至醜陋的破洞。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根線頭是故事進行當下就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個細節:損友菜頭第二次去阿和工作的手工洗車,逼阿和把剛清潔完的閃亮名車開出去,到荒郊野外進行內容不明(但看起來就很不妙)的跑腿任務。阿和不甘不願又緊張戒懼地走進黑夜樹林裡的小路時,坐在副駕駛座的菜頭好整以暇掏出香菸——之前我們已經看到菜頭吊兒郎當地破壞(或威脅破壞)阿和一塵不染的工作成果,然而這次他隨口答應過不在車上抽菸……接著下一個鏡頭,他居然真的下車了。這個看來再雞毛蒜皮不過的枝微末節卻讓我非常震動,因為我們根本不曾預期菜頭會說話算話,因為它暗示了片中至此對菜頭彷彿一面倒的負面描寫之外的其他可能,因為那些「其他可能」讓我們想起片子其實也已經一路暗暗撒下的零星線索,和疑問。說白了就是:菜頭真的是(如我們透過阿和一家人角度看到的)大壞蛋嗎?家貧又跟祖母相依為命的他難道沒有自己的故事和苦衷嗎?當初他幫阿和去「教訓」人結果砍斷對方的手,阿和真的事先不知道菜頭帶著開山刀嗎?真的無意傷害對方嗎?那阿和自己為什麼帶著西瓜刀呢?(尤其,如果阿和這麼容易被「欺負」、需要別人幫他出頭,那進了少年所之後他一個人槓上三個牢友的狠勁又是怎麼回事?)如果確如菜頭所說的阿和把事情都推到他頭上,他因此坐牢更久、坐完牢出來連家都沒了,那麼他之所以怨恨阿和不是很合理嗎?之所以怨恨、惡整當初不願幫忙負擔一點金錢賠償的阿和父親,不是也很合理嗎?

當然更不用說,最殘酷、最諷刺的是,如果菜頭沒有下車抽菸,就不會被阿和的父親當場撞死棄屍了——而我們直到接近片尾,在那個看似海闊天空、好風好日的外景,才赫然得知阿和奇蹟般的解脫竟是這個龐然黑暗的秘密。

就像我們也是在同一個海闊天空、好風好日的外景,才發現看似默默承受毫無怨言的阿和母親心底對丈夫的瞧不起,發現阿和父親恐怕也心知肚明妻子的瞧不起(「只是個駕訓班教練」在兩人短短的對話中一再苦澀地重複)。線頭繼續拉扯下去,父親對阿和的接受真的是重修舊好,還是大兒子(←他這個做父親的「第一志願」)死後的別無選擇(何況大兒子都特地跑來託夢了)?當初他不肯幫忙貧困的菜頭家分攤賠償金,幾年後得知菜頭糾纏上阿和卻二話不說自己跑去要送錢給菜頭,難道不也是因為當初他根本不承認阿和這個兒子,如今阿和卻是他僅存的、唯一一個必須(不擇手段)保護的兒子?

也就像片子最後,又一個看似好風好日、抒情溫馨的場景——阿和騎著腳踏車載母親兜風,呼應之前母親講過阿和小時候硬要她每天不停載他兜風的故事。但是,為什麼阿和偏要動手偷路邊的腳踏車?這位媽媽妳為什麼那麼驚訝他會開鎖(當初載菜頭去砍人時他明明就偷過機車,而且是在法官問案時已經清楚回答的事實)?然後為什麼只是說了句「不好吧」就乖乖坐上車?是不是妳其實從來沒正視過、承認過妳兒子做了錯事壞事,頂多就只是說句「不好吧」?這個母親,這個兒子,這個父親,這個家庭究竟是……

而這一切都是在故事和電影的很後段、甚至是在結束之後,才逐漸發酵、蔓延,揮之不去。導演真是壞心啊。(笑)

在網路上看到不少觀後感說《陽光普照》「很好哭」之類,但我完全不覺得它是(或只是)這樣,也很高興它不是。它曖昧模稜,它複雜糾結,它狼狽無奈但也自私殘酷,它不給你簡單明瞭的解答或安慰或救贖。就像人生。


p.s. 我個人認為這部片值得推薦,不過並不表示它就完美無瑕,事實上它的節奏和剪接常讓我覺得說不上來哪裡「怪怪的」(汗)。此外如廖偉棠這篇影評提到的,司馬光那段故事實在有點那個(那段動畫就更那個)*,齊唱花心也真的非常突兀(除非這是少年輔育院某種特殊的傳統之類);廖同時也把阿和母親的部分談得更透徹尖銳,但我認為阿和父親的刻劃倒不必然像他說的那樣是對立的兩種可能:對這個人物的反諷和理解其實是可以——在片中也確實看得到——並存的,那毋寧是一種哀矜勿喜。另,廖偉棠提到是枝裕和,我思考這部片時也想到是枝,但不,絕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溫馨感人、溫暖療癒云云,而是我認為跟《陽光普照》同樣被嚴重誤讀的《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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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後來讀到資料知道這段故事引自袁哲生的小說,安插在這裡就變得很合理(甚至可能有爆雷的暗示/預示),阿豪的確像是會讀袁哲生的少年。不過那段動畫還是……

2019/11/19

親愛的天空,親愛的世界

為什麼最近看的電影總讓我想起香港,儘管它們明明是在智利或者敘利亞拍攝?是我的思緒一直鬼打牆,還是歷史一直鬼打牆?(1)


技術上,《親愛的莎瑪》For Sama)可以用幾句話來歸納說明——雖然對這樣一部複雜細膩、衝擊強烈的片子,簡單的「大綱提要」既淺薄又近乎粗暴:來到敘利亞古城阿勒坡(Aleppo)讀大學的女孩 Waad al-Kateab (2),在 2011 年的反抗運動中開始拍攝影像紀錄,而隨著情勢愈來愈緊張甚至危急,她的人生跟這座城市的命運愈來愈緊密相連:擔心的父母要她回家,女孩不肯,留下來繼續用鏡頭記錄一切,包括她的好友,拒絕了當時妻子「不離開這裡就離婚」的最後通牒的醫生 Hamza,在反抗運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付出的持續努力——一頭捲髮、臉上總是帶著笑、高高胖胖像隻很好抱的玩具熊的 Hamza,後來成為她的親密戰友,她丈夫,她女兒的父親。片中的記錄涵蓋五年時間,但尤其聚焦在 2016 年中到年尾,阿勒坡遭到圍城的半年,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在斷垣殘壁、炸彈、毒氣、飢餓、短缺、全世界漠不關心中堅持下去的居民,終究被迫在寒冷雨雪中倉皇出逃,流亡海外。

一方面,這部關於戰爭與圍城的紀錄片有著你大概(?)可以(?)預期的畫面——儘管所謂預期並不能讓你比較有「心理準備」,看到河裡撈起的一具又一具慘遭行刑式殺害的平民屍體,看到醫院毫無預警竟遭轟炸時閉路電視裡人們驚愕惶恐的模樣(雖然在時序來回跳接的敘事裡,我們其實早已知道醫院被炸),看到被送來急救的小男孩回天乏術時他兩個哥哥(也只是少年)滿是塵土砲灰的臉上茫然的眼神,看到處境愈來愈艱困的醫院地板上來不及清理的一道道怵目血跡……《衛報》一篇報導提到 Waad 說她什麼都拍,而我們看到的片段也證明了這點(雖然同一篇文章也提到 Waad 和共同導演 Edward Watts 表示片子最後的版本已經刪掉很多更駭人的現實,Watts 甚至說他剪接時會忍不住伸手擋住螢幕,無法直視那些畫面),那種毫無迴避毫無轉圜、直面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攝影機視線幾乎是殘酷的——幾乎是,然而並不是。那些日常經歷著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人們要 Waad 和她的攝影機留下這一切,留下記憶、紀錄、見證,讓他們的苦難和犧牲不至於消失在聳聳肩冷漠轉過頭去的世界的身後。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年輕女性日日夜夜近身拍攝的紀錄 (3)(Waad 本來只是素人,用畫質很差的手機拍攝,後來我們看到她有了一台手持攝影機,並以公民記者的身分向英國的 Channel 4 提供第一手報導,再後來甚至借到無人機——報導中偶然提及的這點解決了我看片時對幾個令人屏息的空拍畫面的疑惑),這部片與大部分類似作品最不同之處便在於有許多私密的、動人的、美麗的、心碎的、親暱的細節。其中最主要最突出的當然是女兒 Sama 的誕生——Sama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天空,而這部片,Waad 的旁白敘述說,就是為 Sama 拍的,讓她知道在她度過人生最初幾個月的那座圍城/危城裡發生了什麼,讓她知道父母做了什麼、為什麼堅持下去。但除此之外,看似更瑣碎日常、更微不足道的零星片段,同樣閃著珍貴的微光,不管是跟好友一家人的相處(好友夫婦的樂觀、勇氣與韌性再再令人動容,那顆簡直像魔法變出的柿子尤其具體而微地象徵了不只這對夫婦的愛,更是阿勒坡的人們對彼此、對這座城市的愛,在一片灰暗殘破中像一顆橙亮溫暖的小太陽),Waad 和 Hamza 新婚之初曾一起打造、有著小小庭院還養了一缸魚的家(後來情勢嚴峻,一家人直接搬進了醫院,庭院裡親手栽下的花木也毀於空襲),還是當年第一次一起經歷空襲、驚魂甫定之餘猶有心情互相取笑的工作夥伴那些青春的臉孔(其中很多人都將死於轟炸)……這一切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脆弱彷彿海市蜃樓,然而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歲月,留在這裡的人也許迫於無奈,但更多是出於堅持和選擇(連一個想到朋友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的小男孩,都哭著說就算爸媽離開他也要留在阿勒坡),這便使得最後的撤離——一直對阿薩德政府軍助紂為虐的俄軍傳來口信,給阿勒坡的人們最後一個機會,「只要」他們從此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更令人心痛不已,如 Waad 旁白所說,道別比死亡更艱難……

其實說了這麼多,我只愈發感覺到自己文字的薄弱,面對那麼巨大的殘酷和苦難時我們這些局外人的無知和無力。但我始終相信去知道、去了解是重要的(訪談中 Waad 自己也這麼說),這一切對阿勒坡或許已經太遲,但世界上還有太多被圍困、被逼迫、四面楚歌退無可退的城市和人們,比方在敘利亞,比方在新疆,比方在香港。《親愛的莎瑪》在金馬影展雖然只有一場放映,但台灣看來會上院線,屆時請大家去看吧,不要害怕疼痛和哭泣,因為,到頭來,這部片講的是一個珍貴無比的故事,不是或不只是關於戰爭的黑暗,更是關於在那無際黑暗中人性可能凝鍊出來的,一星小小的火光。

然後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問問 Waad,那株玫瑰後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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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雖然上星期六看完《親愛的莎瑪》我深受震動,但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出任何關於這部片的隻字片語,直到今天早上讀完《立場新聞》這篇報導,一股想放聲大哭的衝動梗在胸口,才忽然一口氣寫完這篇。

(2) 導演為了保護家人親戚,al-Kateab 這個姓氏是化名,後文我就直接用 Waad 來稱呼她。

(3) Waad 在阿勒坡所做的一切,換作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非常困難也難得,而考慮到她的年齡、性別和所在地的文化背景——才二十歲上下的女孩,身在伊斯蘭信仰占大宗的國家——她的紀錄和堅持就更不可思議,尤其若干場合畫面裡全是男性,我們可以合理推知現場只有她一個(格格不入的)女性,簡直不知該佩服她的大膽還是為她捏把冷汗……

2019/11/18

非世界末日

為什麼鳥兒停止歌唱
為什麼人從天橋上飛下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失去的愈來愈多

為什麼太陽不再照耀
毒煙霧將滯留窒息數十年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拼圖一片片在粉碎

只是像他們那樣
想貼近再貼近
緊緊抱住一座城市的心
也像他們那樣
被逼近再逼近
面前是黑夜背後是海
為什麼星星持續閃亮
是拋物線劃過的燃燒瓶
為什麼浪潮依然入港
沖來被割裂丟棄的訊息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我們僅知的世界
我們所有的時間
它沒有結束不會結束
當我們沒有說不會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