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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5

遇佛吃佛


前陣子在一個需要大量等待的場合,我帶了這本書在手邊讀,渾然不覺時間流逝、四周人來人往。到某個需要暫時放下書的環節,一位瞄到封面的工作人員也許是想找話題閒聊、或者也許真的對奇特的書名感到好奇,於是問我:「這本是小說嗎?還是介紹美食的?」

「呃,不是,」還沒回過神的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簡單回答:「這是講西藏歷史的。」

當然,這答案不算錯,只是我自己很介意它的不準確、不完整,而且那短短幾秒的空檔也不可能給人家來篇書介或書評,更何況……關於西藏(又譯圖博)的千頭萬緒、前世今生,又有什麼是能用三言兩語交代完的呢?

(關於 Tibet 在中文裡究竟該翻成什麼,我自己所知不多無法置喙,找了兩三篇相關文章放在這裡供大家參考:
該稱「西藏」還是「圖博」?
你看,即使連譯名都是一個需要詳細爬梳討論、無法一言蔽之的問題啊……)

那麼,Eat The Buddha 這本書究竟是關於什麼呢?比較準確、比較完整的說,這是資深記者 Barbara Demick 的最新作品(台灣讀者對她可能不陌生,因為她的前作之一 Nothing To Envy 有繁體中文版《我們最幸福》),以多趟實地探查與訪談為經、透過各種管道蒐羅的文獻資料為緯,交織好幾位包括男女老少、不同階級不同出身背景的藏人的口述歷史為主軸,透過這些有血有肉、甚至有生有死的個人,描繪 Ngaba 這個城鎮從 1958 年至今的故事。至於 Ngaba 是哪裡呢?它又拼為 Nwaba,中文叫阿壩,位在今天的中國四川,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一個縣(縣治也是同名的阿壩鎮),但我個人不太想用中文稱呼它,所以選擇書中的英文拼法 Ngaba。歷史上的藏地其實不僅限於現在所謂的西藏省,也涵蓋四川、甘肅、青海等省的一部份,傳統上分為衛藏、康、安多三個地區(拉薩在衛藏,Ngaba 在安多),各地區不但口音、民風各異,也曾有大大小小不同的統治勢力林立,如本書第一個口述歷史的主角 Gonpo 就是 Ngaba 王室的女兒;但 Ngaba 本身並沒有什麼特殊知名之處,至少原先是這樣,直到近年因為一個悲傷的理由頻繁出現在國際新聞——自焚的藏人,很多都出身於這個地區。

是不是?講到西藏,話題就容易變得好沉重,畢竟這個民族近百年來的際遇就充滿種種動盪與苦難(當然他們「隔壁」的維族、蒙族又何嘗不是)。但諷刺的是,有時候,如果你從遙遠的、「客觀」的歷史角度來看,當一個群體的苦難太大又持續太久幾乎成為常態,那就好像變成一種抽象的、幾乎令人麻痺的東西。而我認為 Demick 這本書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就在於那一段一段娓娓道來、可能驚心可能心碎、但敘事語調始終維持平實平穩的故事,讓抽象的、隔膜的東西重新變得具體、清晰、可以理解和想像,因為那些都是被活生生的人哭過、笑過、目睹過、經歷過的事件和歲月:不管是曾貴為公主、熬過文革和下放、嫁了漢族丈夫中文流利、如今卻流亡海外一家離散的 Gonpo;曾擔任藏族學校的老師和校長、後來變成政治犯、最後輾轉來到印度在達賴喇嘛尊者辦公室任職的 Tsegyam;容貌姣好卻人生多舛的市場小販 Pema 和她的子姪輩們(其中一人將死於中國武警的槍下);身障的單親媽媽 Sonam、她的獨子 Dongtuk、和 Dongtuk 的友伴們(其中很多人也將早逝);還是能歌善舞、能說會道的帥小伙 Tsepey,在被捕即將下獄的最後一刻驚險逃脫……書中每章按照編年時序,細緻巧妙地將這些人的故事串接在一起(Demick 且強調她盡力查證,口述歷史的部分都有其他人的證詞或文獻資料可考,並非只是一面之詞),就像一幅長長的畫卷或織毯,其中每個角落單獨來看只是片段,但當你抬起頭,才發現它已經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述說了一段長達數十年的歷史……

從對藏人來說「時間崩毁」的 1958,人(禍)定勝天(災)的大躍進,家破人/馬亡的文革(書中不只一次提到,傳統上藏人談及戰爭或災難的傷亡數字時,除了人命也常會特別列出馬命),似乎可以逐漸嗅到開放空氣的 80 年代,天安門之後管制如金箍咒應聲變緊的 90 年代,到不堪壓迫與歧視的反抗再起、愈是鎮壓愈多人前仆後繼自焚明志的 2000 年代至今……西藏的當代史充滿種種血淚斑斑的光怪陸離。就像「吃佛」這個乍看荒謬、事實上極其具體、甚至充滿「象徵意義」的事件/意象一樣(至於它究竟是什麼意思,讀到書中第二章你就會知道)。

而這段歷史依然在持續中。書裡這些故事的主角們,到書末依然在努力面對不知會如何的未來,就像藏地內外的許許多多藏人。西藏處境是個極其糾結棘手的難題,尤其因為牽涉到多個大國赤裸醜陋的政治算計,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趣」或願意關心注意的。但 Eat The Buddha 這樣一本書仍是值得一讀的,因為它以流暢的文字、容易接近的方式切入這個困難的主題,讓大敘事之下常無法被看見的渺小個人有機會發聲、成為主體,於是我們有機會聽見他們,有機會終於知道:一切並不遙遠,「他們」也可能就是「我們」,不管「我們」身在西藏、新疆、還是任何其他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