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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12

大會報告:來自對岸的剪貼

本文刊於《兩岸書香》2011 年第六期,感謝 Gina 用心的採訪與撰稿並同意我轉載於此。另,很巧合也很高興的是,雜誌裡排在這篇前面的是我個人相當喜愛的作家吳明益所寫的〈只是一種「盡可能」的選擇〉談以比較環保的方式出書,我非常贊同他的「盡可能」關鍵詞——但講起來我這兩本詩集的出版簡直不環保到極點(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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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每一个字的重量
——在工业时代复刻手工的活版印刷


严韵形容自己是一个很快的人。但她却用一种很慢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日光夜景》。

在 20 多年前,台湾书市上大部分的书还是活版印刷,这是陪伴严韵长大而让她感觉非常熟悉的东西。当书都转为电脑平版印刷后,她强烈地感觉到两者之间的落差,“电脑排出来的字,我觉得很丑”。〔話說看到這裡我心中的 OS 其實是「我覺得簡體字更醜」XD〕

作为翻译者的严韵拥有 40 多本译作,而写诗的严韵的历史是从 1997 年开始的。诗作累积到一定数量,她开始考虑出书的事情,“活版印刷”也随之出现在脑海里。“当我意识到它已经在消失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出书的话,我希望用活版来做。这变成我的一个心愿。”

但就像一般读者一样,严韵很熟悉书的样子,但并不了解具体制作过程。透过行人文化实验室总编辑周易正,她认识了台北最后一家铸字行——日星铸字行的老板张介冠,又找到硕果仅存的一台活版印刷机,在咨询自己的预算可行之后,她的“活版印刷梦”才开始慢慢实现。


“怀胎十月”的历程

虽然是自费出版,但严韵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一个专业的呈现,因此,她请了一位美编朋友先进行前期的设计。她这样向美编描述自己心目中的书:“我希望我的书是一本完成度很高的书。比如说,我不希望它标新立异,它要有一个正常的长相;我不要奇怪的开本;我不要很复杂的版型——有一些诗集会排得很复杂,密密麻麻的,或者东排一句、西排一句;我希望天比较宽;台湾的书是右翻的,我希望我的每一首诗尽量可以从右边那一页开始,这样子可以在两页之内看完,不用翻页……”严韵解释说,因为自己的诗都是短诗,所以会特别强调避免翻页这一点。这就像唱歌,在一个不应该换气的地方换气,旋律就会断掉。这其实是她以往阅读经验累积下来的感受,“台湾很多诗集都不注意这一点。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北岛在台湾出版的诗集。北岛的诗大多数都很短,但是台湾出的很多本,很不幸地将每一首都从左手边开始,每一首都要翻页。很显然,编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北岛也鞭长莫及。”

美编用电脑排出了整本书的版面后,打印稿交给日星进入捡字阶段。日星目前保存有 4 种中文字体(楷、明、宋、黑)、7 种大小(初号到六号),每种都有一万多个字,每个字约储存 5~6 个。所谓捡字,就是按照文稿,从浩瀚如海的架上一一找出每页所需的铅字。严韵说:“常用的字会备份很多,冷僻的字可能就比较少,或者根本没有,需要另外再铸。这是大家看一般的书不会想到的事情,但在活字排版上面,每个字都是独立的。这本书你有 50 个‘的’,你就要用到 50 个铅字‘的’,它们必须同时存在。”

由于日星有义工帮忙,捡字很快就完成了,一万八千多字的诗集,铅字总重 34.7 公斤。铅字按页数打包好,交给排版师傅,这才是整个制作过程最费时的步骤。“因为现在没有人再把活字排版当作一个职业了,师傅已经在做别的事情,只能利用休假的时候来帮忙,一天排两三个小时。当年活版印刷全盛时期,一本书可能两三天就排完了,这本就排了两三个月。”

对于没见过活字排版的人,可能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严韵说,不妨把它想象成“积木”。“师傅把捡出来的那堆字一个一个、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在木容器(即‘版’)上排好。文字以外的空白处,在版上不是悬空的,都要填上铅块或木条,把整个版填满。”由于产业早已消逝,制造行间距离所需的铅块木条难寻,也是造成排版旷日持久的原因之一。

而校稿时,就是一个重整“积木”的过程。“版是平放的,所以你抽一块出来不会像积木一样散掉。一个字错了,你就把那个字抽出去,放正确的进去。或者那个字排颠倒——因为铅字是一个正方形——就把它的位置调整一下。”“看到排反的字会不会觉得很奇妙?”“其实我以前看活版印刷的书偶尔也会看到排反的字,这是比较有趣的地方。电脑排版不会出现排反的字,这算是铅字排版的一个主要特征。我的朋友还开玩笑说,你要不要保留一个排反的字,让读者感觉到铅字的特色。但我不能容忍我的诗集里有错字(笑)。帮我写特典的林群盛还说,想把字排得乱七八糟,他当时想要利用这个特色来排列。”

为《日光夜景》完成印刷工序的是日裕印刷厂的最后一台活版印刷机。“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大部分都已经当废铁卖掉了,真是心内滴血啊,”严韵说,“这也是为什么做这本书那么复杂的原因,因为要把不存在的产业的每一道工序自己想办法再接起来。”

用电脑技术只要一个月就能完成的后制阶段,《日光夜景》却花了十个月,直到最后一步的“装订”,还充满“惊险”。在预定出版发行的前两天,严韵忽然接到一通电话:“你当初有看印出来的样子吗?装订厂的员工说内页印刷出来的效果很差,他们不敢装订!” 严韵大惊,跑到现场才明白,原来是装订人员没看过铅字印刷的书,因此她眼中“美丽极了”的浮凸压痕与油墨痕迹,在年轻人眼中都成了“效果不好、被印坏的”纸张。“这也是年轻读者的反应,他们会觉得很新鲜。那跟我年纪差不多或者比我年纪大的,他们不知道现在活版印刷已经快绝种了,而还有人用它做一本书,就会很怀念。”


活版之为活版,字之为字

《日光夜景》印了 1500 本,上市一年后市面上仅剩零星,严韵开始考虑再版。

新版有了新的书名《日重光行》,ISBN 换了,封面换了,内页由道林纸换成略厚、略黄的采风纸(因此更充分地发挥了铅字印刷的效果),装订也从胶装变成线装,新增了英文诗作和特典,每本还打上了流水号。不变的是,依然使用活版印刷。问严韵活版印刷是不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她说:“上次分享会读者也问我,下一次出书会不会还是用铅字做?我只能说如果到时候这些东西还在,这些师傅还愿意做的话,我希望继续。这样的排版虽然有点事倍功半,可是如果还能做铅字印刷,我会继续用。这不是上瘾的问题,我完全不推荐大家去做这件事,因为真的很痛苦。”她还说了一个“真相”,“第一次的版还留着我才敢再版。如果重排一次我绝对不干!”

《日重光行》出版后,所有的版就拆掉了,铅字还给了铸字行。严韵说,这也就是“活版”的意义。“我在出《日光夜景》时写过一段介绍性的文字,说:字是活的因为它们是单独的个体可以随时抽换、任意组合、甚至裁切或镕铸,版是活的因为材料都可拆散重复使用,过程是活的因为大部分要靠师傅的手工劳动。版子是拿来印的东西,把它留着就变成死物,就失去它活着的意义了。”

当要把网上发表的作品转变为出版物时,严韵选择了一条早已人迹罕至的小路,她认定活版印刷才最适合表现诗的特性。“第一个原因是非常形而下的原因,就是诗集的字很少,用铅字来做比较不那么痛苦。第二个原因,捡出来的字,每一个都是单独的,每个字的长相都不会完全一样。它跟诗有相通之处,就是每个字占的重量会大很多。只有 200 个字的诗,跟 20 万字的小说里,每一个字占的重量是不一样的,铅字很适合用来清楚地传达字本身的重要性跟独特性。”对严韵来说,这就是书的物质性——有重量,相似又独特的,视觉、触觉皆可感知的三度空间,它本身就是一个表达方式。所谓形式和内容本来就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而非互不相干甚至对立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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