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

關於我的二三事信箱。留言隨手貼臉書粉絲頁(aNobii 太爛了所以舊書架現已停止更新)。
聊書聊電影的 podcast「連連看」(另在 Castbox 可以找到連連看之前的舊集數)。

2019/12/20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your own: Disco Elysium

傳統的文藝圈跟遊戲界似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回事,起碼我個人相識的少數文友和文壇前輩看來是這樣(當然不能一概而論,比方我的閨中密友某阿宅詩人就是個顯著的例外,但那傢伙基本上是外星人所以舉他為例可能沒什麼代表性或說服力)。可是說真的我常對這種深如馬里亞納海溝的隔閡感到不解,因為歸根究柢,遊戲也是一種說故事的方式,如果是喜歡讀小說、看電影的人,我其實不明白有什麼根本性的理由要排斥或輕視遊戲——當然,陌生的硬體和介面可能是個問題這我懂,不過很多時候問題更可能在於某種習慣俗成卻其來無自的傲慢與偏見吧(笑)。由於媒介特性的截然不同,非玩家或許很難想像遊戲講述故事的方式可以如何創意多變、天馬行空、火花四射,當然啦,愛情這種事是無法勉強的,我的意思並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喜歡玩遊戲(就像我也不認為讀書作為一種喜好有什麼先驗的高尚性),只是有時候玩到精采絕倫、令人回味再三低迴不已的遊戲,心裡的阿宅還是會忍不住拉著心裡的文學少女訴苦抱不平「妳看明明這麼棒的作品完全就是藝術,根本沒有哪裡比小說或電影遜色好嗎」……

超棒的油畫風格(記得點進去看大圖)

試想像以下場景。你從昏沉混濁的睡眠和宿醉中醒來,醒在一個髒亂的旅館房間(而且很快就會意識到那整片髒亂,包括滿地空酒瓶、不知多久沒換的床單、打破灌進冷風的窗玻璃,都是你自己幹的好事),赫然發現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身在何方、又為何在此。勉強拼湊起旅館裡其他人不甚友善的反應,你似乎是個警探(但你的警徽呢?配槍呢?),幾天前來這裡(哪裡?)偵辦一起命案——但這幾天你唯一做過的似乎只有拚命灌酒、到處鬧事,命案被害人屍體到現在還掛在旅館後院的樹上。雖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總之好像還是得去看看先,而就在你準備走出旅館大門前,一個來自另一分局(至少他是這樣說,你根本不知道什麼三小分局)的警探加入了你準備共同辦案,故事於焉展開。

怎麼樣,是不是很有冷硬偵探黑色(noir)風的開場?(失憶的部分說不定還讓人聯想到 Memento 之類?(1))只不過這不是小說,也不是電影,而是 2019 年底突然殺出的一匹黑馬,大放異彩、備受讚譽的獨立遊戲 Disco Elysium。(下簡稱 DE)

你各位是在帥幾點的啦
(右:醉鬼主角你,左:臨時搭擋,冷面吐槽役)

其實對於把 DE 比喻為「互動式小說」之類我個人是有點遲疑的,因為不想暗示或服膺某種孰優孰劣的價值判斷,不過談這款遊戲的評論已經有不少提到這點,何況它確實有兩項容易讓人做此聯想的特質:其一,它的文字量真~~的很大,據說高達一百萬字(詳下);其二,遊戲內沒有任何戰鬥,除了用滑鼠在地圖上點來點去進行移動、選取人或物進行互動(交談、查看、拾取等)之外,幾乎所有你的行動都在對話框中呈現和完成。如果你說蛤這樣的遊戲不是很無聊嗎(警匪題材居然沒有槍戰嗎,欸,可別忘了你光是要找回鴻飛冥冥的配槍就得找很久哪),喔其實真的不會,首先,同時需要搞清楚案件來龍去脈和查明主角自己身分的兩條平行謎題任務線就已經充滿懸疑和動力,故事發生的虛構世界虛構城市的背景與風格設定也非常吸引人(帶點破落、混亂、疲敝、犬儒,再帶一點點蒸氣龐克的感覺,比方警車的造型),更重要的是 DE 在創角(就是 RPG 的 RP (role-play) 部分)和敘事上採取了一個相當特殊又堪稱大膽的設計,那就是史上最複雜的人物屬性表。

警車長這樣

一般來說,強調人物成長(通常是指升級變強)或獨特性、自由度的遊戲(不限於 RPG)都會列出幾項主角的重要屬性(或技能),讓玩家自行分配點數,逐漸在遊戲過程中各有專精、「長」成不同的樣子。最常見的屬性莫過於智力啦、體力啦、敏捷啦,強調對話而非一味戰鬥的 RPG 可能還會有口才或魅力之類,總之少則三四項、多則八九項,但、是!DE 一口氣就給了你四大類、每類各六個細項,也就是洋洋灑灑的整整二十四項屬性、幾百種可能的搭配組合哪!

史上最複雜的屬性表長這樣。這裡當然是點數沒調整過的樣子,「正常人」才不會做這麼平均無聊的分配

因為屬性實在是這個遊戲太重要的一部分,這裡我再多花點時間來介紹一下。四個大類分別是 Intellect, Psyche, Physique, Motorics,前兩者關係到抽象、無形的層面如邏輯思考和情緒反應,後兩者則影響有形、實際的能力,比方血量多寡(這不用解釋吧,在遊戲裡血愈少當然愈容易掛,對,就算 DE 裡沒有戰鬥你還是可能會死的 (2))、肢體靈活與否、用蠻力來解決事情的難易度(從硬撬開上鎖的門到威脅嚇阻別人等等)。到這裡為止,都還不難想像理解,雖然屬性數目特別多略顯不尋常,畢竟還是傳統 RPG 的邏輯,然而 DE 最特別、最有趣、最令人難忘、也佔據最大部分字數(欸)的設計,就是把這二十四項屬性通通「擬人化」,或者說給了它們各自獨立的「發言權」——簡單說,這些都是你腦袋裡此起彼落的「聲音」(大多以文字呈現,有時會有專屬的配音),會在各種不同時機冒出來提供建議、解決問題,或者對你冷嘲熱諷、對眼前的狀況做出評論,甚至彼此吐槽、互相爭吵。這麼說吧,就類似更大規模的 Inside Out 暗黑成人版(笑)。或者 DE 製作人 Robert Kurvitz 自己在一場訪談中的比喻也很妙很精準:這些屬性就像你的隊友,只是通通只存在你的腦袋裡。

所以這基本上是個極度偏重閱讀的遊戲 (3),你透過無形敘事者的旁白描述、腦中屬性的眾(人)聲(多)喧(嘴)嘩(雜)、與其他角色的交談對話,逐步了解這個故事、這個世界、和這個主角。儘管故事本身有一定的走向,儘管主角本身有若干既定的背景,但巧妙靈活、環環相扣的任務設計又給你充足的自由和變化,讓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摸索前進,而不會有,比方說,Red Dead Redemption 2 那樣硬被牽著鼻子走的不快感(這是我個人對那款遊戲非常不滿的一點),更重要的是基於玩家各自選擇的「腦內高峰會」的「席次」(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屬性配點安排各有強弱),你進行任務、累積資訊、解開謎題(包括命案真相和主角身分)的方式也會隨之不同,這使得故事最後一切水落石出之際的滿足感甚至「臨場感」格外強烈,因為那正是一步步抽絲剝繭、努力追查解任得到的結果呀。

更何況這故事本身就寫得太棒了。偵探題材最怕的就是破案解謎之後讓人覺得故弄玄虛、強詞奪理、或虎頭蛇尾,可是 DE 完全沒有這種問題,真相雖然令人意外但合情合理,尤其因為你在追查過程中深入了解了這個案子、這個城市底下的暗潮洶湧,歷史與社經問題的糾結。此外,在範圍其實不大的遊戲地圖上,幾乎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任何細節是多餘零碎的,每個人物,不管戲分多寡,都有飽滿的輪廓和發揮;每件東西或每個 side quest,不管乍看多麼雞毛蒜皮,到頭來都隱含著/會引出一段故事或記憶,甚至根本就是案情/劇情重要的一部分。等到遊戲結束,工作人員名單緩緩在螢幕上跑過的時候,你會深深讚嘆這個故事的收梢之漂亮、結構之完整、伏筆之精細——尤其想到這是一群毫無遊戲製作經驗的年輕人的第一部作品(製作人 Kurvitz 現年 35,而 DE 他們做了整整五年,所以當初下海[我指的是投身獨立遊戲開發製作的苦海]時他才 30!),卻在構想、創意、執行、美感、深度、技術等幾乎所有層面都有如此成熟高超的表現,簡直令人瞠目結舌,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說到這群愛沙尼亞的年輕人也超神奇的,首先他們本身就是「文藝掛」,有多文藝呢,嗯,他們的工作室名稱 ZA/UM 是俄羅斯未來派詩學的典故,DE 原訂的名稱 "No Truce With The Furies" 來自威爾斯詩人 R.S. Thomas 作品 "Reflections" 中的一句,更別說成員中包含作家囉藝術家囉音樂家囉,Kurvitz 自己也出版過小說——最妙的是在那之前他是設計了一款桌遊,然後根據同一個世界設定寫了小說,再然後還是意猶未盡結果就做了 Disco Elysium,喂,這實在是太令人振奮的混血奇美拉(chimera)阿宅的完美範例啦!總之這款遊戲是今年的最大驚喜(雖然在評價和獎項等方面,看到 DE 擊敗之前我充滿期待、出自我很喜歡的製作團隊的 The Outer Worlds 難免有點傷心,但我必須說 DE 絕對實至名歸,贏得毫不僥倖),結論就回到本篇第一段最後,我心裡的阿宅跟心裡的文學少女共同攜手熱情推薦,「明明這麼棒的作品完全就是藝術,根本沒有哪裡比小說或電影遜色好嗎」!



-----
(1) 當然,關於失憶,在 Kurvitz 自己一再提及對他影響極深的遊戲(也是我個人永遠的最愛)Planescape: Torment 中就有令人難忘、極其獨特的設計,應該才是這款作品的「師承」來源。

(2) 事實上,我第一輪玩的時候,遊戲開始才三分鐘吧就出乎意料地突然掛掉了(大笑)。而且 DE 是死了就 game over 故事到此結束,我只好摸摸鼻子重新創角再來一次。

(3) 也因此形成了門檻,如果你沒耐性看很多字,或者沒有相當的英文程度,恐怕就難得其門而入。說到英文程度,目前的消息是 DE 明年會推出簡體中文版,不過根據過往經驗、以及我透過家中某宅得知的業界實務模式,幾乎可以斷定簡中版的翻譯會很爛,噗(其實應該「唉」)。


2019/11/28

Staring at the sun:《陽光普照》

I'm not the only one
Staring at the sun
Afraid of what you'd find
If you took a look inside
Not just deaf and dumb
I'm staring at the sun
Not the only one
Who's happy to go blind
--U2 "Staring at the Sun"

如果只看預告,或許很容易對《陽光普照》形成某種制式的預期和想像,尤其上周末它風光拿下金馬好幾項大獎之後,更可能加深某種路線正確的刻板印象。但其實這是一部會在各種意外之處帶來意外,冷不防或靜悄悄對你發動「奇襲」的片子,而正是這些意外讓我對它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比方電影剛開始幾分鐘便明顯浮現出的荒謬突梯冷調喜感。(而非輕車熟路的溫馨感人或悲情掙扎)

比方「陽光普照」在這個故事裡其實並不是什麼正面積極的意思。(它甚至跟一樁猝不及防的死亡密切相關)

比方最後看似歸於平靜的結局其實暴露出若干未曾回答、或無法回答的刺人疑問。

然後以下我迫不得已必須爆雷了,因為不談具體情節實在很難說明陽光之下那些刺眼的、或者陽光之外那些陰暗的,幾乎要被忽視但到頭來難以迴避的東西。所以,如果你還沒看這部片,現在趕快跳出去先別讀這篇了,直接去看一下《陽光普照》啦回來我們再討論。

防雷分隔劇照,再往下就滿滿的劇情了喔

乍看之下,這的確似乎是一齣不出意料、合情合理的社會寫實家庭劇:不學好的小兒子涉及傷害案件入獄服刑,頑固的父親對他幾乎就此不聞不問,一心只寄望自小品學兼優、溫和體貼的大兒子順利重考上第一志願醫學系(當然是醫學系,還能是什麼),不料大兒子突然自殺身亡,給全家帶來更大創傷,然而也開啟了父親與出獄後小兒子重建關係的契機,儘管過去的損友一度找上門來為全家投下陰影,但事情在惡化到無可挽回之前奇蹟般地解決了,從此一家終於能平凡而自由的生活下去(喂!錯棚了啦)。

總之,這一切就像一件家常手織的毛衣,不漂亮不時髦不嶄新但是樸實溫暖——如果你願意不細看、不深究的話。因為在看似工整平實的紋路中,這件毛衣其實東一截、西一截冒出好幾根可疑的線頭,一旦你注意到,一旦你忍不住揪起其中任何一根,這個家庭的故事就會逐漸綻線,露出難堪甚至醜陋的破洞。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根線頭是故事進行當下就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個細節:損友菜頭第二次去阿和工作的手工洗車,逼阿和把剛清潔完的閃亮名車開出去,到荒郊野外進行內容不明(但看起來就很不妙)的跑腿任務。阿和不甘不願又緊張戒懼地走進黑夜樹林裡的小路時,坐在副駕駛座的菜頭好整以暇掏出香菸——之前我們已經看到菜頭吊兒郎當地破壞(或威脅破壞)阿和一塵不染的工作成果,然而這次他隨口答應過不在車上抽菸……接著下一個鏡頭,他居然真的下車了。這個看來再雞毛蒜皮不過的枝微末節卻讓我非常震動,因為我們根本不曾預期菜頭會說話算話,因為它暗示了片中至此對菜頭彷彿一面倒的負面描寫之外的其他可能,因為那些「其他可能」讓我們想起片子其實也已經一路暗暗撒下的零星線索,和疑問。說白了就是:菜頭真的是(如我們透過阿和一家人角度看到的)大壞蛋嗎?家貧又跟祖母相依為命的他難道沒有自己的故事和苦衷嗎?當初他幫阿和去「教訓」人結果砍斷對方的手,阿和真的事先不知道菜頭帶著開山刀嗎?真的無意傷害對方嗎?那阿和自己為什麼帶著西瓜刀呢?(尤其,如果阿和這麼容易被「欺負」、需要別人幫他出頭,那進了少年所之後他一個人槓上三個牢友的狠勁又是怎麼回事?)如果確如菜頭所說的阿和把事情都推到他頭上,他因此坐牢更久、坐完牢出來連家都沒了,那麼他之所以怨恨阿和不是很合理嗎?之所以怨恨、惡整當初不願幫忙負擔一點金錢賠償的阿和父親,不是也很合理嗎?

當然更不用說,最殘酷、最諷刺的是,如果菜頭沒有下車抽菸,就不會被阿和的父親當場撞死棄屍了——而我們直到接近片尾,在那個看似海闊天空、好風好日的外景,才赫然得知阿和奇蹟般的解脫竟是這個龐然黑暗的秘密。

就像我們也是在同一個海闊天空、好風好日的外景,才發現看似默默承受毫無怨言的阿和母親心底對丈夫的瞧不起,發現阿和父親恐怕也心知肚明妻子的瞧不起(「只是個駕訓班教練」在兩人短短的對話中一再苦澀地重複)。線頭繼續拉扯下去,父親對阿和的接受真的是重修舊好,還是大兒子(←他這個做父親的「第一志願」)死後的別無選擇(何況大兒子都特地跑來託夢了)?當初他不肯幫忙貧困的菜頭家分攤賠償金,幾年後得知菜頭糾纏上阿和卻二話不說自己跑去要送錢給菜頭,難道不也是因為當初他根本不承認阿和這個兒子,如今阿和卻是他僅存的、唯一一個必須(不擇手段)保護的兒子?

也就像片子最後,又一個看似好風好日、抒情溫馨的場景——阿和騎著腳踏車載母親兜風,呼應之前母親講過阿和小時候硬要她每天不停載他兜風的故事。但是,為什麼阿和偏要動手偷路邊的腳踏車?這位媽媽妳為什麼那麼驚訝他會開鎖(當初載菜頭去砍人時他明明就偷過機車,而且是在法官問案時已經清楚回答的事實)?然後為什麼只是說了句「不好吧」就乖乖坐上車?是不是妳其實從來沒正視過、承認過妳兒子做了錯事壞事,頂多就只是說句「不好吧」?這個母親,這個兒子,這個父親,這個家庭究竟是……

而這一切都是在故事和電影的很後段、甚至是在結束之後,才逐漸發酵、蔓延,揮之不去。導演真是壞心啊。(笑)

在網路上看到不少觀後感說《陽光普照》「很好哭」之類,但我完全不覺得它是(或只是)這樣,也很高興它不是。它曖昧模稜,它複雜糾結,它狼狽無奈但也自私殘酷,它不給你簡單明瞭的解答或安慰或救贖。就像人生。


p.s. 我個人認為這部片值得推薦,不過並不表示它就完美無瑕,事實上它的節奏和剪接常讓我覺得說不上來哪裡「怪怪的」(汗)。此外如廖偉棠這篇影評提到的,司馬光那段故事實在有點那個(那段動畫就更那個)*,齊唱花心也真的非常突兀(除非這是少年輔育院某種特殊的傳統之類);廖同時也把阿和母親的部分談得更透徹尖銳,但我認為阿和父親的刻劃倒不必然像他說的那樣是對立的兩種可能:對這個人物的反諷和理解其實是可以——在片中也確實看得到——並存的,那毋寧是一種哀矜勿喜。另,廖偉棠提到是枝裕和,我思考這部片時也想到是枝,但不,絕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溫馨感人、溫暖療癒云云,而是我認為跟《陽光普照》同樣被嚴重誤讀的《小偷家族》


-----
* 當然,後來讀到資料知道這段故事引自袁哲生的小說,安插在這裡就變得很合理(甚至可能有爆雷的暗示/預示),阿豪的確像是會讀袁哲生的少年。不過那段動畫還是……

2019/11/19

親愛的天空,親愛的世界

為什麼最近看的電影總讓我想起香港,儘管它們明明是在智利或者敘利亞拍攝?是我的思緒一直鬼打牆,還是歷史一直鬼打牆?(1)


技術上,《親愛的莎瑪》For Sama)可以用幾句話來歸納說明——雖然對這樣一部複雜細膩、衝擊強烈的片子,簡單的「大綱提要」既淺薄又近乎粗暴:來到敘利亞古城阿勒坡(Aleppo)讀大學的女孩 Waad al-Kateab (2),在 2011 年的反抗運動中開始拍攝影像紀錄,而隨著情勢愈來愈緊張甚至危急,她的人生跟這座城市的命運愈來愈緊密相連:擔心的父母要她回家,女孩不肯,留下來繼續用鏡頭記錄一切,包括她的好友,拒絕了當時妻子「不離開這裡就離婚」的最後通牒的醫生 Hamza,在反抗運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付出的持續努力——一頭捲髮、臉上總是帶著笑、高高胖胖像隻很好抱的玩具熊的 Hamza,後來成為她的親密戰友,她丈夫,她女兒的父親。片中的記錄涵蓋五年時間,但尤其聚焦在 2016 年中到年尾,阿勒坡遭到圍城的半年,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在斷垣殘壁、炸彈、毒氣、飢餓、短缺、全世界漠不關心中堅持下去的居民,終究被迫在寒冷雨雪中倉皇出逃,流亡海外。

一方面,這部關於戰爭與圍城的紀錄片有著你大概(?)可以(?)預期的畫面——儘管所謂預期並不能讓你比較有「心理準備」,看到河裡撈起的一具又一具慘遭行刑式殺害的平民屍體,看到醫院毫無預警竟遭轟炸時閉路電視裡人們驚愕惶恐的模樣(雖然在時序來回跳接的敘事裡,我們其實早已知道醫院被炸),看到被送來急救的小男孩回天乏術時他兩個哥哥(也只是少年)滿是塵土砲灰的臉上茫然的眼神,看到處境愈來愈艱困的醫院地板上來不及清理的一道道怵目血跡……《衛報》一篇報導提到 Waad 說她什麼都拍,而我們看到的片段也證明了這點(雖然同一篇文章也提到 Waad 和共同導演 Edward Watts 表示片子最後的版本已經刪掉很多更駭人的現實,Watts 甚至說他剪接時會忍不住伸手擋住螢幕,無法直視那些畫面),那種毫無迴避毫無轉圜、直面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攝影機視線幾乎是殘酷的——幾乎是,然而並不是。那些日常經歷著最痛苦最悲傷最可怕時刻的人們要 Waad 和她的攝影機留下這一切,留下記憶、紀錄、見證,讓他們的苦難和犧牲不至於消失在聳聳肩冷漠轉過頭去的世界的身後。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年輕女性日日夜夜近身拍攝的紀錄 (3)(Waad 本來只是素人,用畫質很差的手機拍攝,後來我們看到她有了一台手持攝影機,並以公民記者的身分向英國的 Channel 4 提供第一手報導,再後來甚至借到無人機——報導中偶然提及的這點解決了我看片時對幾個令人屏息的空拍畫面的疑惑),這部片與大部分類似作品最不同之處便在於有許多私密的、動人的、美麗的、心碎的、親暱的細節。其中最主要最突出的當然是女兒 Sama 的誕生——Sama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天空,而這部片,Waad 的旁白敘述說,就是為 Sama 拍的,讓她知道在她度過人生最初幾個月的那座圍城/危城裡發生了什麼,讓她知道父母做了什麼、為什麼堅持下去。但除此之外,看似更瑣碎日常、更微不足道的零星片段,同樣閃著珍貴的微光,不管是跟好友一家人的相處(好友夫婦的樂觀、勇氣與韌性再再令人動容,那顆簡直像魔法變出的柿子尤其具體而微地象徵了不只這對夫婦的愛,更是阿勒坡的人們對彼此、對這座城市的愛,在一片灰暗殘破中像一顆橙亮溫暖的小太陽),Waad 和 Hamza 新婚之初曾一起打造、有著小小庭院還養了一缸魚的家(後來情勢嚴峻,一家人直接搬進了醫院,庭院裡親手栽下的花木也毀於空襲),還是當年第一次一起經歷空襲、驚魂甫定之餘猶有心情互相取笑的工作夥伴那些青春的臉孔(其中很多人都將死於轟炸)……這一切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脆弱彷彿海市蜃樓,然而那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歲月,留在這裡的人也許迫於無奈,但更多是出於堅持和選擇(連一個想到朋友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的小男孩,都哭著說就算爸媽離開他也要留在阿勒坡),這便使得最後的撤離——一直對阿薩德政府軍助紂為虐的俄軍傳來口信,給阿勒坡的人們最後一個機會,「只要」他們從此離開自己的家園,離開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更令人心痛不已,如 Waad 旁白所說,道別比死亡更艱難……

其實說了這麼多,我只愈發感覺到自己文字的薄弱,面對那麼巨大的殘酷和苦難時我們這些局外人的無知和無力。但我始終相信去知道、去了解是重要的(訪談中 Waad 自己也這麼說),這一切對阿勒坡或許已經太遲,但世界上還有太多被圍困、被逼迫、四面楚歌退無可退的城市和人們,比方在敘利亞,比方在新疆,比方在香港。《親愛的莎瑪》在金馬影展雖然只有一場放映,但台灣看來會上院線,屆時請大家去看吧,不要害怕疼痛和哭泣,因為,到頭來,這部片講的是一個珍貴無比的故事,不是或不只是關於戰爭的黑暗,更是關於在那無際黑暗中人性可能凝鍊出來的,一星小小的火光。

然後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問問 Waad,那株玫瑰後來怎麼了?


-----
(1) 雖然上星期六看完《親愛的莎瑪》我深受震動,但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出任何關於這部片的隻字片語,直到今天早上讀完《立場新聞》這篇報導,一股想放聲大哭的衝動梗在胸口,才忽然一口氣寫完這篇。

(2) 導演為了保護家人親戚,al-Kateab 這個姓氏是化名,後文我就直接用 Waad 來稱呼她。

(3) Waad 在阿勒坡所做的一切,換作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非常困難也難得,而考慮到她的年齡、性別和所在地的文化背景——才二十歲上下的女孩,身在伊斯蘭信仰占大宗的國家——她的紀錄和堅持就更不可思議,尤其若干場合畫面裡全是男性,我們可以合理推知現場只有她一個(格格不入的)女性,簡直不知該佩服她的大膽還是為她捏把冷汗……

2019/11/18

非世界末日

為什麼鳥兒停止歌唱
為什麼人從天橋上飛下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失去的愈來愈多

為什麼太陽不再照耀
毒煙霧將滯留窒息數十年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拼圖一片片在粉碎

只是像他們那樣
想貼近再貼近
緊緊抱住一座城市的心
也像他們那樣
被逼近再逼近
面前是黑夜背後是海
為什麼星星持續閃亮
是拋物線劃過的燃燒瓶
為什麼浪潮依然入港
沖來被割裂丟棄的訊息
這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我們僅知的世界
我們所有的時間
它沒有結束不會結束
當我們沒有說不會說再見

2019/10/21

一個很憤怒、很樂觀的女人:《魔鬼辯護人》

這篇文章談的是今年金馬影展我翻譯字幕的五部電影之一,《魔鬼辯護人Advocate為了好好介紹這部片,也為了舉例說明我個人為何/如何這麼喜歡它,以下會提及片中一些細節,但我非常注意避免觸及重要的事件或轉折,希望大家都有機會在觀影時純粹地感受到那些驚奇、愕然和衝擊。

英文 devil's advocate 這個詞,在台灣最通俗常見的翻譯是「魔鬼代言人」,雖然不求甚解倒也直觀簡單。實際上,這個詞在一般語境裡最常用的意思比較類似某種具有建設性的「為反對而反對」:你自己甚至不見得同意那個反對的立場,但是為了刺激討論、充分辯證、釐清理路、闡明事實等原因站到反方——而這個「反」,可能純粹是反對或相反的論點,可能是一派反骨的衝撞,也可能是令人反感的、不討喜的、甚至人人皆曰可殺的對象。


無論如何,不管在哪一層意義上,這個詞都非常適合以色列律師 Lea Tsemel:首先,她是當事人在法庭上的代言人/辯護律師(advocate 一字即有此二義,也正是這部紀錄片的英文片名);其次,由於她的當事人幾乎都是以色列主流觀點下的巴勒斯坦恐怖份子,對很多人來說她不折不扣正是惡魔的代言人(事實上,連她自己都常被斥為惡魔);然而這是否代表她贊同那些當事人的暴力行動和邏輯?並不盡然(片中也藉與 Tsemel 熟識多年的巴勒斯坦女性主義學者兼運動者 Hanan Ashrawi 之口說出了這點),Tsemel 之所以孜孜不倦為那些「恐怖份子」在法庭上奮戰,橫眉冷對千夫指,是基於一種更根本的理念 (1)。就這樣,自反而縮,她堅持站到了國家機器的對面,義無反顧,一往無前。

作為人權律師或魔鬼代言人(端視你的角度而定)的 Lea Tsemel,多年來在以色列顯然一直是個爭議人物,連這樣一部關於她的紀錄片都引來滿城風雨,包括該國文化部長親自跳出來大力抨擊,甚至 Advocate 在台拉維夫的 DocAviv 影展拿到最佳影片之後,本來贊助該影展的國營彩券公司就揚言撤資(然後引發藝術工作者對政治凌駕言論自由的抗議)。然而回溯 Tsemel 的成長過程,幾乎可說她有著非常「正確」的出身:父母都是從歐洲「回歸」(2) 應許之地、參與建國大業的猶太人,出生於 1945 年的 Lea 是跟以色列(建國於 1948)一起長大的孩子,甚至在 1967 年的六日戰爭時,滿腔愛國熱血的大學生 Lea 還潛進剛「收復」的聖城耶路撒冷,成為第一個去到哭牆的以色列女性。只是在舉國振奮激昂的風光勝利中,Tsemel 同時看見因此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難民,聯想到自古以來象徵猶太民族離散苦難的經典形象「流浪的猶太人」(Wandering Jew),並困惑自問:我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失根的民族,從此落地生根變成占領者;而認出占領此一事實、自知身為得利的占領者一份子的法學生 Lea Tsemel,決定以自己的專業和行動落實信念,從此變成「恐怖份子的律師」。

近五十年的職業生涯中,Tsemel 經手過的爆炸性案件(抱歉,這雙關語是無心之過,畢竟她的當事人包括自殺炸彈客 (3))不知凡幾,Advocate 片中也描述了一些令人難忘震撼的例子(包括她自己的丈夫下獄,並肩奮戰的同僚被捕,等等)。根據導演 Jones 與 Bellaïche 的說法 (4),他們本來設想的架構是以回顧、整理 Tsemel 過往經歷為主,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拍攝途中 Tsemel 連續接到了兩個備受矚目的案子,於是片子也見招拆招、且戰且走一路跟隨捕捉了案情的發展。關於這兩個進行式的案子,片中有非常扼要、明晰又扣人心弦的著墨,在此就不多說以免累贅囉嗦畫蛇添足(請大家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但我想特別一提的是觸及該兩案時導演選擇——或別無選擇——使用的形式:首先是以黑白動畫覆蓋畫面中有當事人出現的部分(如下圖)。


也許出於對「恐怖份子」的敵意(如片中提到網民譏嘲「對沒人性的人還維護什麼人權」……欸,這話聽起來有沒有很耳熟?),以色列媒體報導這兩案時似乎沒有特別費心保護嫌犯的隱私——即使嫌犯是年僅十三的男孩。(另一案的當事人是三十出頭的巴勒斯坦女子,片中我們也清楚聽到 Tsemel 代為傳達她不希望媒體拍攝的意願。)總之網路上並不難找到他們的影像,也因此有影評認為本片的動畫處理只是多此一舉顯得煩人;但我是同意 Jones 與 Bellaïche 的用心的,一方面保護當事人隱私,以示不與那些媒體同流合污,二方面他們也提到如果僅是馬賽克或噴霧,在抹去面貌的同時也會抹煞當事人的個人性、主體性,而我認為這樣「半透明」的動畫確實達到了他們想要的平衡,同時不破壞影片質感或觀影經驗,是兼顧美感與理念的很好的做法。

Advocate 另一個形式的特殊之處其實是出於無奈:簡單說,審理不對外公開,攝影機無法跟進法庭,因此關於那兩個進行中的案子,我們看到的大多只是法院走廊一角的片段風景(另有少部分在 Tsemel 的辦公室)。一開始這確實讓人感覺有點挫折,畢竟法庭內才是審理真正發生的地方,或者說「主秀」真正演出的地方,而我們身為觀眾卻只能待在舞台的側翼,徒然看著主角們匆匆來去。然而由於這部片跟拍的時間夠久 (5),累積的……怎麼說,畫面?資訊?情緒?能量?夠多,反而逐漸形成一種與直接紀錄法庭攻防截然不同、卻可能同樣有力的敘述方式——畢竟,正是在台下、台後,我們才有機會觸及舞台上看不到的一面,更私密瑣碎不設防,或許也更難得赤裸貼近現實。不管是律師與當事人的交談打氣,家屬的憂慮傷心,媒體的包圍窺伺,甚至「粉絲」的激動亂入,都讓整個故事變得更立體、更複雜、更耐人尋味,這或許是拍攝團隊塞翁失馬、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穫吧?

當然,除了身為律師的 Lea Tsemel,身為個人的 Lea Tsemel 也是這部片很重要的一個層面,雖然或許為了緊扣主題、或許受限於篇幅,片中呈現出的人性面向主要還是透過她的志業與經歷,但導演本身與 Tsemel 熟識多年,加上 Tsemel 是在鏡頭前很自在的被拍攝者 (6),於是我們除了看到她的強悍和自信(我印象超深的一幕是她多年前上電視節目與眾人激辯,現場除了她之外,主持人、來賓、觀眾全部清一色男性,而在那團團包圍的敵意氣氛中她毫無懼色),也看到她的猶豫、疲倦、焦躁、挫折、甚至鬧脾氣(她跟共同辯護律師 Tareq Barghout 的種種互動尤其是動人的紀錄 (7))——更別說她八成是個非常討厭難搞的老闆(如 BFI 這篇影評最後兩段中肯的分析)。此外,在這部基調偏向嚴肅的片子裡,Lea 家人的入鏡受訪是難得柔軟甚至脆弱的時刻,尤其她丈夫 Michel Warschawski 絕對是難忘的亮點之一 (8),不管是描述大學時代如何對 Lea 一見鍾情(那的確是相當戲劇化的情境:本來虔誠信教、一身傳統服裝的乖乖牌男孩,煞到嬌小時髦的潑辣女孩之後居然就加入了她所參與的、被罵叛國的左派組織,「我也不知道是因為意識形態還是因為她的美腿」,我笑了,荷爾蒙青春果然無敵啊!),還是輕描淡寫人權律師的配偶之難為(「有 Lea 當律師是任何人的福氣,不過我不建議同時身為她丈夫和當事人」),舉重若輕的幽默都令人會心也動容。同樣難忘、但或許沒那麼輕鬆的訪談則是她的子女,畢竟有個對政治犯比對你投入更多心力時間的母親絕不是件簡單愉快的事,尤其成長過程中承受了許多壓力也因之早熟壓抑的長子——看得出如今已是中年人的他對父母是敬重也諒解的,但不知道心中是否難免仍有怨?就連相對較受呵護的女兒,也提到「付出代價」,但身為女人,我完全能體會她說像 Lea 這樣為所應為、理直氣壯的女人是多稀有的存在,因此聽到她說即使辛苦也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換母親,就更顯得真摯感人。

顯然,要批評 Lea Tsemel 並不困難,比方以色列主流「愛國」論述對她多年如一的攻訐非議,更不用說死傷於她當事人行動的受害者家屬完全不能原諒她的立場。Advocate 此片受到的質疑之一便是沒有包括對立面的聲音,但儘管這確實可能有點缺憾,我還是傾向同意導演的看法:理想中,紀錄片當然應該盡可能面面俱到、平衡報導,但現實來說那樣剪出來的片子恐怕會長到沒完沒了,何況在本片中缺席的那些聲音畢竟才是以色列社會的大多數 (9)。如果真要抱怨,我其實更想抱怨網路上相關的英文資料實在太少,讓看完電影希望進一步了解這個人、這些事件的觀眾如我不得其門(如果用希伯來文搜尋我想一定可以找到更多東西,但畢竟那難度太高我力有未逮……然後好希望能買到這部片的 DVD 或 BD、看到額外的幕後花絮或導演自述啊)(10)。無論如何,這是一部精采的紀錄片,關於一個精采的人:當然我個人抱持的觀點與她接近是一個因素,但就算你對她不以為然,覺得可以輕易貶斥她那種「天真無知左派自由主義」的理想,別忘了,這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已經堅持了將近五十年,在體制的不公、輿論的壓力、人身攻擊、暴力威脅、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和失望和徒勞無功之下 (11),一路走來至今,這其中必然有非常的勇氣、決心、犧牲,乃至魯莽和錯誤。而我敬重這一切,敬重這個年過七十依然拖著登機箱奔波在出庭的路上的,很憤怒又很樂觀的女人。


-----
(1) 本來為求行文更清晰,在這裡我用幾句話歸納出我所理解的 Tsemel 的理念,後來決定還是刪掉。大家看了片子自然會有自己的答案。

(2) 在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脈絡下的專有名詞是 Aliyah,希伯來文字面的意思是「上升」(ascent,考慮到這個脈絡濃厚的宗教典故意味,我好想翻成「飛升」或「登天」喔[喂]);相反地,離開以色列則是 yerida,「下降」(descent,墮入凡間)。

(3) 說到爆炸性,Tsemel 早期的一個(沒有牽涉到炸彈的)案件甚至被她丈夫形容為「像是在以色列投下一顆原子彈」。

(4)Filmmaker Magazine 這篇專訪

(5) 對我來說一個很有趣的刺點是攝影機意外捕捉到的偶發片刻:其中一案接近尾聲時,Tsemel 在法院擦身遇到的某人(不確定是媒體記者或法院工作人員)瞄了鏡頭一眼,隨口問「還是那部紀錄片啊?」——這不但說明了 Jones 和 Bellaïche 跟拍的時間長到大家都知道他們是誰在幹嘛,或許發問者也表達了某種驚奇:他們居然還堅持著,還在啊?

(6) 同 (4)。

(7)  關於 Barghout,我找到一篇相當新、相當深入(雖然不確定立場是否有偏頗)的報導。注意:如果你打算看 Advocate 的話,強烈建議先看完片子再點進文章連結

(8) 我很喜歡某次關鍵開庭之前那個早餐時刻,看得出心情忐忑的 Lea 對著鏡子考慮該戴哪條項鍊,先是聽丈夫的建議戴上其中一條,等 Michel 離開才說「其實我比較喜歡另一條」……(對鏡比劃)……「我可以兩條都戴嘛」——最後我們看到她還是戴了自己喜歡的那條出門哈哈。喔順帶一提,在這裡我同意 Lea 的選擇,那條項鍊跟那件上衣比較搭(笑)。

(9) 同 (4)。

(10) 2020/2/11 補充:因為這部片在 BBC 4 播出,《衛報》也寫了一篇介紹,值得一讀。在愈多國際媒體上出現會不會愈有機會推出藍光片呢,我繼續期待……

(11) 關於挫敗和失望和徒勞無功,片子後半穿插了另一位曾與 Tsemel 共事的以色列人權律師 Avigdor Feldman 的訪談,片段雖短但相當心酸,尤其對照資料影片更是令人唏噓……

2019/10/07

Where is the clown, indeed?

昨天看完 Joker,晚上回家思考了一下,決定:嗯,我要去買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的藍光。(關於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我之前在臉書上寫過一篇介紹,唔乾脆附在這篇文章最後好了,那部片在台灣好像沒幾隻小貓看過實在太可惜)

基本上這就是我對 Joker 的結論。如果要看 Joaquin Phoenix 詮釋一個殘破、孤絕、暴烈的人,真的,去看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就好,好太多了。如果不是要看 Joaquin Phoenix……啊?那看這部片幹嘛?

(以下可能略有雷,不過反正我不會講很多,這部電影讓人好疲倦)

史上最帥的 Joker 沒有之一

Joker 是一部讓人從頭到尾看得坐立不安的片子(而且我指的不是媒體上吵得沸沸揚揚的「暴力」部分),也本應如此——至少我希望這是導演的用意,不要觀眾太舒服太理所當然,因為,儘管 Arthur Fleck 糟透的處境和不幸的際遇可以想像和理解和同情,那並不應該成為足以「解釋」之後小丑的行為的「理由」,觀眾不應該太容易就被說服去同理甚至同意那種轉變和那些選擇。這是我說我們應該坐立不安的原因。以此角度而言,這是這部片的優點——除非那其實是無心插柳,是導演力有未逮而造成的意外副作用……

因為這部片真的充滿某種難以名狀的……疙瘩感,敘事和節奏說不上來哪裡卡卡的不對勁,直到接近片尾 Gary 試圖逃離 Arthur 家卻搆不到門鍊那裡,我才第一次有種拼圖放進正確位置的喀噠一聲順暢爽快(那也是全片我最喜歡的細節片段),也才就此驚覺整部片的其他部分到底有多……彆扭,或者說刻意或做作?從簡直狂抱 Scorsese 大腿的大量致敬(Taxi DriverThe King of Comedy 以及當然 DeNiro 本人都是大家一再提及的明顯典故),到一再疲勞轟炸的配樂(音樂部分,OK we get it,我們都知道這些那些段落是陰森的、不祥的、悲哀的、沉重的 etc.,同一個大提琴主題真的不必一刷再刷生怕笨蛋觀眾看不懂;歌曲部分,"Send in the Clown" 跟 "That's Life" 本身都是很好的選擇,但可不可以不要重覆播放八百遍你是在拍日劇嗎?至於小丑第一次「變身」在長階上狂舞那段搭配 "Rock & Roll Part 2" 我個人則覺得有點失敗,因為這首歌在我腦中已經無可救藥地跟 Full Monty 連結在一起了哈哈),到我幾乎懷疑透過 Phoenix 跟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借來的人物設定(特別是跟年老體弱母親相依為命這點,另外就是主角的[故意不跟觀眾說明是幻想的]幻想),再到某些多餘的、或者偷吃步的情節設計(我們真的需要第三百次看到 Bruce Wayne 的爸媽是怎麼掛掉的嗎?還有,在那個顯然沒有智慧手機沒有 YouTube 的世界/年代,隨便一家 comedy club 一個無名小卒的爛表演怎麼可能有錄影,然後還投稿[?]到熱門的晚間直播脫口秀?)。

要把小丑跟所謂的仇富反體制情緒串連在一起不是不可以,但片中對社會背景的刻劃付之闕如,光靠偶爾出場的 Thomas Wayne 一副天龍人嘴臉要撐起這個重擔未免太勉強。Arthur 身世和 Penny 說詞的曖昧模稜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甚至涼薄苦澀的設定——不管她說的全屬事實(前雇主對她始亂終棄,然後運用權勢偽造文件羅織罪名,陷她於不利、不義),半真半假(她可能真的跟 Wayne 有過一段情,雖然也許 Arthur 不是他們所出;她可能真的有精神疾病,但 Arthur 也可能真的是 Wayne 不願承認的孩子;等等等),還是純屬妄想,都非常合理、有可能、可想像——可惜完全沒有更深入的著墨刻劃,到頭來只發揮方便的用途當作 Arthur 腦傷的解釋,以及他殺死 Penny 的藉口。簡單說,以這部片的呈現方式,這故事這世界裡其他一切都是其次、都是零碎浮淺不重要的,一切都只為了襯托 Joaquin Phoenix,為了襯托小丑最終完成的變身登場——而這就讓除了 Phoenix/小丑之外的一切都毫無說服力也毫不吸引人。

Phoenix 的實力和在此的用心用力毋庸置疑(天啊他那個慘瘦,天啊他那讓我聽得快要當場氣喘發作的悲慘狂笑,還有天啊他怎麼能把身體彎拗成那些不科學的角度!),但就像我說的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裡的角色很類似而且更出色太多,所以身為粉絲我只覺得擔心他的身心健康(幹嘛老要接這種痛苦折磨的角色啦!)。委實可惜了 Phoenix,Todd Phillips 像是借來一把自己扛不動的大槍,殺雞用牛刀。不過全世界 Joker 整套扮相扮起來居然可以這麼帥的也只有他了吧?(Heath Ledger 的 Joker 則是可怕到令人打從骨子裡發冷,又精湛到讓人懷疑他出演前跟魔鬼簽了約……)尤其那套服裝!!完美的色調選擇令我對著銀幕一再讚嘆不已(飽滿冶豔的藍綠,烈酒落日般的濃黃,偏暗如血的大氣深紅),忽然感覺這輩子第一次發現了一個我很想 cosplay 的人物……(喂)(前提是要能找到色調完全符合的服裝)

而 cosplay 好像也就是這部 Joker 最後留下的印象。看似意圖刺激、觸怒、發人深省,但本身其實概念模糊立場模糊甚至面目都模糊的,一場嚴肅卻淺薄(solemn but shallow,借用《衛報》一篇影評的形容)的扮裝表演。



【同場加映】


老實說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這部片完全不曾出現在我的雷達上(當然我個人的電影雷達本來也不算特別靈通),部分原因顯然在於台灣沒有上映(但是有台灣發行商,還有一個典型台灣市場邏輯的免洗片名「失控救援」),總之一查之下發現原來去年坎城的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劇本都給了它大吃一驚。編導 Lynne Ramsay 的前作 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我有耳聞但沒看過所以對她完全陌生,只知道這傢伙已經連兩次跟我非常喜歡的演員合作了嘖嘖嘖(Tilda Swinton, Joaquin Phoenix),結果這回一看大為驚豔,當場把 Ramsey 這個奇怪的蘇格蘭女人(喂)加入心頭好的密切觀察名單(那是什麼)。

以下討論滿滿有雷,不過我覺得以這部作品而言劇情似乎不是那麼重要,或者說就算事先知道劇情對觀影經驗也不會有那麼嚴重的影響,因為真正讓這部電影特殊、突出、令人難忘的是 Ramsay(加上 Phoenix)講述這個故事的方式。事實上,說穿了故事本身平凡無奇,至少在好萊塢的世界裡是一點也不罕見的設計:一名深受 PTSD 所苦的退伍軍人兼前任執法人員現在是無牌偵探兼打手(還是殺手?),專接尋找/營救失蹤少女的案件,而且很樂意依案主要求心狠手辣地修理造成少女失蹤(如誘拐、綁架、凌辱、囚禁她們)的罪魁禍首。怎麼樣,眼前有沒有立刻出現一部緊張刺激狗血暴力一應俱全的動作大片了?男主角大概是 Nicolas Cage 三個月沒梳洗的樣子(和要死不活碎碎念的語調),片子一邊交代他的謀生/辦案方式和多年來各種創傷經驗(包括童年目睹父親對母親家暴,在海外服役時間接造成無辜平民死亡,擔任執法人員時發現一個貨櫃的偷渡客慘遭窒息 etc.),一邊進入主線任務,尤其這個任務包含好萊塢最愛的政治陰謀和聳動義憤:有錢有權的中年男人性侵未成年孩童,還運用惡勢力追殺男主角,連他寥寥無幾的親友都慘遭毒手,這種王八蛋當然人人得而誅之對吧,所以接下來就看男主角大開殺戒替天行道,在槍林彈雨血肉橫飛中救出美麗無辜的小女孩,順便得到自己的救贖……

欸,從劇情大綱的角度來說這部片真的就如上所述(扣掉最後救贖的部分),然而實際上這部片又完全不是上述想像的那個樣子。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正是 Ramsay 講述這個老套故事時避開了各種套路窠臼,例如幾乎完全不直接拍攝(片中其實層出不窮的)血腥場面——取而代之的是不解釋脈絡的物品特寫,透過監視錄影的模糊黑白片段影像,事發瞬間結束後的畫面(倒地不動的敵人身體+男主角 Joe 拎著染血武器繼續前進的背影)等等,甚至連 Joe 要討伐的大魔王也不是死在他手上——既對主角是個反高潮,也刻意拒絕給觀眾廉價立即的「大快人心」滿足感。此外,全片基本上是以主角的觀點——甚至透過主角的意識——來進行,因此有斷裂、跳躍、混亂的片段,也有遲緩、沉悶、啞然的時刻;相形之下,所有其他人物,包括與 Joe 相依為命卻又造成精神負擔的老母*,包括 Joe 捨命要救的少女 Nina,其實都漂浮在他狂亂腦海與外在世界的夾縫,是實際存在的,但又彷彿遙不可及。如果說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的類型是 detective story,那麼重點絕對是在 detective 這個人物本身,而非案情 story 的來龍去脈。Joe 不穩定的精神狀態讓我想到英文中所說的 "not all there",而如果他 not all there 又 never really here……那麼這個人究竟在哪裡呢?

也許因為如此,全片最讓我震動的一幕不是各種罪行和殘酷,而是 Joe 在小餐館舉槍自盡,血濺八方,女侍和其他客人卻仍毫無所覺,繼續談笑、點菜、買單。當然以整部片的調性氛圍,你很容易判斷(也很快就獲得證實)自殺這個動作只是 Joe 的幻想,但在那令人驚愕錯亂的短短一分鐘,如同片名的絕望隨著 Joe 的鮮血流淌浸滲了一切:你從來不在這裡。你根本不存在。

我想 Ramsay 的風格大概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或許這也解釋了此片非常有限的上映地點和票房,還有為何這個理論上正值創作盛年的導演至今一共只拍過四部長片),但我非常欣賞她尺寸的拿捏——其實不管在哪個創作領域,所謂風格化的表現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流於為形式而形式的刻意做作,或「文勝質則史」的輕浮炫技,然而在 You Were Never Here 這裡,導演的自覺選擇(如隱晦、零碎的敘事線條,有所閃避、有所省略的運鏡)把一個可能平庸的故事說得不落俗套,加上精彩的演員、剪接、配樂甚至美術設計(接近尾聲那間布置得精緻甜美又高檔的少女臥室簡直令人不安到極點,還有從今以後你絕對會對 "Angel Baby" 這首歌產生不良反應),完成了一部令人眼睛一亮(雖然同時也刺痛)的作品,後勁十足,非常推薦。


-----
* 關於 Joe 的家庭有幾個相當精彩且點到為止的細節,比方他陪母親看電視上播放的《驚魂記》(後來母親把浴室搞得一團亂時他一度在門外邊作勢揮刀邊低哼《驚魂記》那膾炙人口的音效),以及他慣用的武器正是當年施暴父親慣用的榔頭——不禁讓人猜想,那個父親後來怎麼了?

2019/10/02

秋分

秋天來了金色的紅色的
從龐大的慶典開始
徹底圍困一座城市
秋來了仍然有夏天的刺辣
像被取走的眼
像子彈在胸口開花
當時間逐漸朝一邊傾斜
這個季節的太陽變成另一種東西
我們自己發亮,串起
一條光的河
從樓下街口到黑夜山頭
街口就是山頭,我們奔跑
為了追和為了逃
為了呼吸為了歌唱
為了可以什麼都不為
在煙霧和大雨裡
我們的路從不曾如此清晰
並肩前行
必須前行
面前有火
手中有火
每一步都綻開荊棘
每一步暴風半徑
這不合時宜的天氣
將在夏季之後的秋的冬
的東南西北
生成,凝聚,盤旋,繼續

2019/09/02

圍城牌戲

因為賭注太高他們關起門來

首先:知道你的牌
黑桃是劍是槍是警棍
紅心的杯裝滿胡椒噴霧催淚瓦斯
梅花不是梅花是洋紫荊踩在腳下
方塊是錢幣這大家都明白
旁觀者手中大把清脆作響的籌碼
莊家全拿
當黑傑克們湧上街頭
堡壘頂端的人正忙著撿紅點
順手掏出水炮車的大老二
噴射豬羊變色的寓言
在這命運交叉的城寨
每個匿名相遇的都是戀人是魔術師是倒懸者
日復一日他們接龍
以水的流速傳遞鬼牌
排列聖三角大十字或六芒星
打亂了洗牌再來
暗夜迴盪的呼喊裡
透出高塔的閃電與火光
前途未卜,後繼前仆
這一局桌上沒有人
我們都是沒有人
沒有人失去一切
沒有人必須賭
奔跑過的地方
留下千百萬張便條紙
是護身符是寫給彼此的小抄
回家的黃磚路
下一輪太平亂世的備忘錄

2019/08/26

像這樣一個多少個夏日傍晚
迎面而來的熟悉氣味和溫度
湊近臉
你眼睛清澈的天
有隱約的遠雷滾滾
長長的一天過去了
永遠不夠長
也許我們是蟬
在萬花筒轉動稜鏡的間隙
無盡的樹林偶然遇見
相愛實久
轉眼一瞬
每一瞬都是一片葉一滴雨一句蟬聲
在露珠裡懸浮
在針尖上擁抱
假裝這一題不是加法減法是
除不盡的餘數
太陽就不會下山
夏天就不會結束
這首詩永遠寫不完
我們就能絆倒
時間壞心追趕的腳步

2019/08/22

水晶迷宮中的高等智慧祭司:Ted Chiang

讀完姜峰楠(Ted Chiang)這本新書,在網路上搜尋相關資料時看到《衛報》的書評劈頭第一句就說他是 "perhaps the world's least hasty writer" 我當場笑出來,可不是嗎!

可惡,我比較喜歡這個版本的封面(我手邊的是 Picador 的平裝本

根據維基詞條的資料,姜峰楠第一篇發表的小說是 1990 年的 "Tower of Babylon"(然後這篇一如他筆下的巴比倫塔一樣結構完整又獨特的作品就一舉拿下了星雲獎),距今已將近三十年,而這三十年間你猜他發表了多少小說?十七篇。平均將近兩年才一篇!這已經不是「慢工細活」之類可以形容的了(性急的粉絲表示救命啊啊啊啊),而且絕大多數都是短篇,只有 "Story of Your Life" (1998) 和 "The Life 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 (2010) 算中篇,喔,順帶一提,這兩篇各自都得了三個大獎是要嚇死誰啦(說到獎再順帶一提,他光是星雲、雨果和 Locus 就各拿了四次,其他獎項不在話下 (1);當然論總數比不上其他得獎大戶,但以他作品量之稀少,計算下來「命中率」可是高得驚人)。至今姜峰楠的小說只結集出版過兩本,一本是 2002 年的 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另一本就是相隔十七年(!)、幾個月前剛出的 Exhalation(大旱望雲霓的粉絲表示終於嗚嗚嗚嗚)。

雖說是新書,Exhalation 這本集子收錄的作品其實橫跨將近十五年(最早的一篇發表於 2005,最新的兩篇則寫於 2019——什麼?同一年居然寫了兩篇?!以他的慣常速度而言這產量簡直嚇死人啊),但又其實讀來並不會感覺到時空或筆力的改變或落差,姜峰楠下筆平均水準之高,思考之縝密深入,題材構想之多元,切入角度之特殊,依然是那個在 Stories 中令我目為之眩、一再驚嘆「這人腦袋究竟裝什麼怎麼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呢」的奇妙小說家。就以全書之首的 "The Merchan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 為例吧:「穿越時空」這個主題在科幻/奇幻文學中已經老套到不能再老套,對吧?然而姜峰楠就是可以寫出這樣一個不落俗套的故事,優美,簡潔,精練,看似單純但耐人尋味,內斂低調卻又真實動人,《天方夜譚》般的敘事結構和時空背景與故事本身的概念和內容完美契合,最後的俐落收梢更是令人低迴,充滿無限可能——我知道這樣抽象的介紹感覺很沒重點,但我實在太喜歡這篇小說了,真的覺得再說什麼都是多餘、都是僭越,不捨得對大家的閱讀經驗造成任何可能的破壞啊等你讀完跟我一樣發出意猶未盡的嘆息一定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與書同名的 "Exhalation" 是另一個備受讚譽的短篇,但跟上述的 "Alchemist's Gate" 調性截然不同:如果說 "Alchemist's Gate" 偏向抒情、充滿色彩,"Exhalation" 就是近乎無機質的純粹理性秩序——而這兩者都是姜峰楠筆下慣見的風格(或者該說,他典型的風格是這兩者之間某種微妙的平衡與共振)。事實上,"Exhalation" 的中心概念之「硬」幾乎讓我的文科腦(?)有點跟不上,我簡直懷疑姜自己是不是就是這篇裡描寫的那種完全以金屬機械組成、極其精細複雜、具有高度智慧的異星生物(哈哈哈)。讀這篇小說是有點令人暈眩的,因為像是看著一個抽象的思考過程逐步自我拆解、自我分析,最後並因而推論得知外在於它的環境原則和限制,不只是空間更是時間的。喔,光是寫到這裡我頭又昏了,again,你讀完這篇就會知道我在語焉不詳什麼啦(只不過這次不是我刻意不仔細介紹,而是個人能力不足,很難把這篇小說解釋清楚 XD)。

另一篇個人覺得很有趣的是 "Omphalos",建立在一個很有趣的前提上:如果所謂 Young Earth 創世論是真的,這個世界乃至整個宇宙都由上帝一手創造,地球只有幾千年歷史,那麼科學與宗教的關係會是什麼樣子?(2) 當然啦,即使此時此刻在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人相信 Young Earth 創世論然後這種信仰導致的若干反智舉措和趨勢可一點都不有趣,不過至少在這篇小說裡,姜峰楠描繪的一些學科(如考古、地質、天文等)的截然不同面貌和意義是十分有趣的,比方所謂原初人類、原初動植物的(化石或骨骼等)挖掘和保存——前者沒有肚臍,後者缺少年輪或其他從幼體生長至成年這段時期的痕跡,因為他/牠/它們是上帝憑空創造的第一批生物,從一開始就已是完整成熟的個體——讓人可以直接看到、摸到、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創世的最初;而天文學則被視為相對無趣,至少在這篇小說的主角(一個考古學家)看來是如此,因為太空中的星球數量是有限而且固定的,比起地球上的遺跡又遙遠得多,研究起來缺乏驚奇或動人的力量——直到主角意外得知一篇即將發表的天文學論文,可能將大幅震撼、動搖、甚至破滅她自己和無數人的信仰……

在某個層面上,"The Life 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 和 "Anxiety Is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 有著共通主題:一個特殊發明/裝置在人類生活中所引發、呈現出的種種面向和問題,"Software Objects" 裡是某種類似虛擬寵物+有學習能力甚至情感能力的 AI 的組合,"Dizziness of Freedom" 裡則是可以讓你跟平行宇宙裡的自己聯絡溝通的筆電(?)之類的東西。當然這是非常粗略的(偽)說明,小說中的構想設計複雜得多,而姜峰楠之所以是姜峰楠就在於他不但有詳細周延、甚至有科學根據的設定,更對這樣的設定、這樣的情境會造成或遇到的各種可能性做了相當合情合理的探討延伸,讓讀者不但覺得可信,甚至可能感同身受,跟著思考。"The Truth of Fact, the Truth of Feeling" 也有類似的主題:在人生每分每秒所有影像都能被同步記錄存檔的未來,出現了一個叫做 Remem 的全能搜尋引擎,可以瞬間檢索出你人生的任何片段,不但將徹底改變記憶的本質、所謂真相的本質,更可能對人與人的關係、甚至人與自己的關係產生難以預料的影響——而這篇裡姜峰楠以第一人稱敘事,更加強了那些影響所帶來的情緒衝擊,讀來印象深刻。

打從第一次讀到姜峰楠,我就一直覺得他的小說像水晶,而且是透明無色的白水晶(可不是 S 牌之類的人造水晶玻璃蛤~):明澈,清冷,結構緻密、對稱、均勻,看似低調不起眼(尤其他的作品完全沒有一般對科幻類型的最通俗想像,什麼高科技武器啊、緊張刺激的追殺戰鬥啊、反烏托邦的壓迫或衝突啊,等等 (3)),但自有一種理性秩序之美,並且一如白水晶,如果你仔細注視它,會發現它透出的光亮甚至帶著一種神秘的、彷彿魔法的吸引力。當然,我不會說這本集子裡每篇都很完美(就像天然水晶也常有瑕疵),比方 "Software Objects"、"Dizziness of Freedom" 和 "Truth of Fact" 的敘事結構嚴格說來都嫌鬆散,"The Great Silence" 單獨作為一篇小說也偏弱(但我很希望有機會看到當初以這篇文字來搭配的那個裝置藝術);整體而言,Exhalation 收錄作品的文字和概念不像 Stories 密度、濃度那麼高——後者的「比重」大到讓我覺得簡直可以一篇一篇直接拿起來丟(然後打到頭還會讓你輕微腦震盪這樣)。但無論如何,閱讀姜峰楠總是令人驚喜的,翻開這本小說就像捧起一把形狀、大小、淨度不一的晶石,在掌心沁涼、沉甸甸、曖曖含光,每一顆都有待細細撫摩玩味,每一顆都是一個世界。


-----
(1) 根據《紐約客》2017 年的這篇文章,姜峰楠一共得過 27 次重要的科幻文學獎項(當然這是截至當時為止的統計,但因為這兩年他沒有發表過新作,可以合理猜想數字應該沒變化),而且本來有可能再多一次,如果他 2003 年沒有婉拒雨果獎對 "Liking What You See: A Documentary" 的提名的話——他表示這篇小說是在編輯壓力下完成,沒有真正寫成他想要的樣子……(我是全世界最慢工細活的作家!不要催我稿!)

(2) 上面提到的《紐約客》文章裡,姜峰楠的這段話幾乎可以直接對應這篇小說:
“I’m curious about what you might call discredited world views. It can be tempting to dismiss people from the past—to say, ‘Weren’t they foolish for thinking things worked that way?’ But they weren’t dummies. They came up with theories as to how the universe worked based on the observations available to them at the time. They thought about the implications of things in the ways that we do now. Sometimes I think, What if further observation had confirmed their initial theories instead of disproving them? What if the universe had really worked that way?”
順帶一提,此文也是網路上能找到幾乎唯一對姜峰楠有近身接觸、觀察的訪談,值得一讀。

(3) 只要想想改編自 "Story of Your Life" 的電影 Arrival,片中所有關於外星戰爭、入侵、武力的部分全部都是新(ㄌㄨㄢˋ)增(ㄅㄞ)的,原作裡外星人來訪的目的始終不明,就知道姜峰楠與好萊塢科幻套路的遙遠距離了。

2019/08/06

空氣人形

每一次跳起騰空
想像自己輕飄飄
想像自己是雲
晴朗藍天敞亮

但落下是長的是常的
有貓一屁股坐著氣球的線
和其他東西和地球拉扯
微皺疲軟的氣球
不上不下搖搖晃晃

反而是貓輕飄飄
是貓像雲
清瘦柔軟明澈
是貓像夢
不敢睡著不捨醒來
尾巴甩著甩
眼看要飄
走了嗎

身體裡都是空氣
可是我難以呼吸


迷路的紅衣大女孩:《灼人秘密》

欸,所以這是一個天天水餃頓頓水餃吃到怕的故事嗎?(大誤)

好啦說正經的,《灼人秘密》對我而言是個驚喜,比想像中好看很多,真不知是我原本的預期有問題還是他們預告剪得太爛(答:是預告剪太爛 XD)。說真的,雖然趙德胤是我喜歡的導演(尤其他早期作品的生猛出格每每令人眼睛發亮瞳孔放大),但這部片首先跟他向來的風格、題材、類型實在差太多,令人訝異之餘難免有點擔心,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覺得整部片的預告也好、海報設計也好、媒體宣傳也好,渲染炒作的重點都非常奇怪乃至失焦,或說因為完全脫離脈絡只顯得狗血獵奇歇斯底里,尤其疑似散發某種濃濃的血觀音既視感真令人超級不愉快 (1)——謝天謝地,實際看過本片就會知道那種既視感只是錯覺,而那些個別看來好像失之扭曲過激、為聳動而聳動的話題或片段,什麼呼巴掌啦 (2)、學狗叫啦 (3),一旦放進整個敘事的脈絡裡其實一點也不突兀不誇張,毋寧是相當有效甚至合理的安排設計,跟全片所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情節和細節加總聯合起來,吐露了一個灼痛的、私密的、幾乎不忍直視的故事。

(以下內容多少涉及電影情節,請斟酌服用;欸但如果你怕被爆雷不想繼續看下去的話,我先講結論好嗎,我覺得這部片子可以推有時間有興趣的話就趕快進戲院吧我怕它要下片了←太著急了所以一口氣講完)


以情節大綱而言,《灼人秘密》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一個努力追夢但始終闖不出名堂的女演員,歷盡艱苦掙扎終於爭取到主演一部重要電影,並因此成名走紅。以敘事的概念而言,《灼人秘密》要講的就更簡單了:創傷,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創傷之後,PTSD 如何把日常變得違常,變成一場場一段段交錯混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在哪裡終結的惡夢和迷宮。而這個創傷究竟是什麼,究竟何時、如何發生,就是惡夢深處的鬼魅,迷宮中心的吃人怪物,主角 Nina 拚命壓抑埋藏但再也無法遺忘的秘密。

雖然敘述來回跳躍,時序不完全清楚,現實與夢魘或幻覺的界線也很模糊(趙德胤接受訪談時表示,他不想讓每一場戲太容易分辨虛實因此頗下了點工夫,我覺得這點他確實做到了,而且做得很不錯),但如前所述由於故事線本身單純,加上清楚強烈的視覺線索(比方以明顯不同的色調和時空背景區隔戲中戲,或 Nina 在台北與在家鄉的生活),觀眾並不難抓到梗概、跟上(Nina 跌跌撞撞的)步伐——以我個人來說,片子進行到大約 20 分鐘時我意識到自己「居然」深受吸引、看得很專心,並沒有因為非傳統線性的講述方式或沉重的題材(畢竟每一篇關於這部片的新聞或訪談一定會提起、簡直快講爛的關鍵字就是 #MeToo)感覺吃力,也不是因為「哦這個議題很重要所以就算必須咬牙忍耐也得堅持下去」(說到咬牙忍耐,我熊熊想起可怕的《殺人一舉》……),連一開始讓我有夠煩躁的吳可熙的齊平瀏海都逐漸可以無視了(哈哈哈哈)。怎麼說,就是覺得好看所以想繼續看、想知道更多啊。而當我們隨著 Nina 愈來愈進入故事的核心,線索愈來愈多也愈來愈自相矛盾(e.g. Nina 試鏡的時候不是被打叉了嗎,為什麼後來成為女主角?她第一次見到三號女孩到底是在哪裡,飯店長廊還是房間?她們一起或互相做了什麼?甚至,真的有三號女孩的存在嗎?),直到最後的最後真相大白,醜惡的創傷場面殘酷地暴露在我們眼前——並立刻結束整部電影!留下你像被陡然狠狠扇了一巴掌——我們恍然大悟又不知所措,回過頭才發現之前以為亦步亦趨的前進其實是原地打轉,以為終於來到迷宮出口抵達的卻是最黑暗的深處,故事在開始的地方已經結束,或者說,故事結束在這一切最初開始之處……

於是,就像「魔神仔」、「鬼打牆」的鄉野傳說,穿紅衣的女孩就此迷途再也找不到路,在一個重疊相似於、但隔絕平行於現實世界的封閉時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部片裡明明沒有鬼,卻處處鬼氣森森嗎?

看完電影意猶未盡,在網路上到處搜尋閱讀了不少影評 (4)有人批評劇本的結構,認為片子的後半偏弱或稍嫌凌亂,我自己倒是沒這感覺(當然我不是科班出身,無法從專業角度進行分析,只能靠「感覺」啦),對於導演給主角加上家鄉在中部的設定和對比也是喜歡的——吳可熙說原本的劇本初稿中地點只有台北,而我覺得現在這樣讓這個人物、這個故事、這部電影更有在地感和立體感(其實我想講的是「接地氣」啦但這個詞已經被徹底毀掉惹)。三個主要女角部分,吳可熙的用心用力不在話下,夏于喬表現稱職(尤其她的角色因為幾乎接近某種抽象概念或意念,其實很難演),而我覺得最意外驚喜的倒是宋芸樺,她跟吳可熙在小吃店外那場對手戲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基本上這部片的卡司都很整齊,不論戲份多少,整體看來表現是十分一致、協調的——前述的同一篇影評也提到趙成功統整了所有演員的調性,這點我非常同意,尤其對照,比方說,前陣子我剛聊過的《幸福城市》(那部片我也喜歡,但當時就提過演員調性不一的問題;就像是,儘管大家都是實力派歌手,但一同登台時只是各唱各的,並沒能達成一加一大於二的精采對唱、重唱或合唱,反而顯得凌亂不諧)。跟前作《再見瓦城》相比,趙德胤這次感覺更純熟流利、更胸有成竹,電影的整體完成度也相當高 (5)(而非充滿近年台灣片常見因陋就簡、共體時艱、情非得已、或根本就程度不夠的尷尬感)。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部作品已堪稱完美,但如果《再見瓦城》見證了趙從打游擊小成本製作轉型到較具規模、有更多成本和資源(當然也有更多侷限)的摸索嘗試,《灼人秘密》就是導演經過一段過渡期,更有經驗、自信和空間施展拳腳尋求突破,所交出的一份不俗成績單。我個人很欣賞這部片的創意、勇氣和力道,也很期待看到正值青壯年、創作火力正旺的趙德胤接下來還會拍出什麼樣的電影。


-----
(1) 關於《血觀音》:對我超級有夠無比討厭那部片,當時看完的氣噗噗心得在此

(2) 關於呼巴掌:「《灼人秘密》裡的導演為了讓演員入戲而打了她一巴掌,我覺得那種方式蠢斃了,如果我要讓演員感受死亡,難不成我要捅他幾刀嗎?」趙德胤講話也忒直接,笑倒。另外,關於片中看似神秘的 1408 房彩蛋也有非常典型的趙式回答:「為了省錢」(再度大笑)。

(3) 關於學狗叫據說當初有西方投資者因這場戲而收手,我只能「驚嘆」於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腦殘式政治正確。首先這場戲在整個敘事脈絡裡是有意義的,非常具體地象徵了 Nina(和其他像她一樣的女孩)所受到的羞辱和弱弱相殘,更是創傷記憶的顯現方式之一;其次,難道只要刪掉這場戲、不把它演出來,這些女人日常受到的壓迫就會自動消失了嗎?
倒是看到有人指出,如何避免讓「演出剝削」這個過程再次造成女演員的被剝削,確實是個更值得謹慎用心的重點(比方六個紅衣女孩排排站那場戲,我一直很在意幾乎只是當陪襯、甚至連個鏡頭都沒有的一號二號四號五號……);不過對於另一些影評(如這篇)質疑「既然要講受害者的故事,為何把她(的記憶)呈現得不可靠,其心可議」云云,我覺得近乎幹話——這套義憤邏輯顯然完全不懂創傷相關的心理學,認定被害人必須有一套「說得通」「信得過」的證詞、關於她們的故事必須黑白分明善惡不兩立,才自以為是殘酷無知之至吧。

(4) 關於影評:目前我最喜歡 Variety 這篇。除了第一段已經精準扼要地將本片一語道破:
"...the film is very much about how the taking of a body can cue the taking of a soul, and furthermore, how insidiously the victim of this double theft can be subconsciously convinced of her own complicity in it."
接下來這段更是直接回應/反駁了上面註 (3) 提到的那種淺薄質疑:
"...perhaps destined to be misinterpreted in some quarters, as it resists, even contradicts the simplification of its central act of violation into an obviously empowering, triumph-over-adversity arc. One of the basic tenets of #MeToo is that we listen to women; but what if they do not say exactly what #MeToo needs to hear?"

(5) 關於完成度:聽說《灼人秘密》拍攝「長達」52 個工作天,讓人有點哭笑不得,原來這對台灣電影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奢侈了啊……

2019/05/29

Long live the King:《哥吉拉 II 怪獸之王》


Jumbo deluxe love letter from one kaiju fan to another. 謝謝導演 Michael Doughety,這封情真意切的飛怪傳書我確實收下了。

簡單說,如果你是怪獸迷,如果你被隔靴搔癢的上一集(2014)搞得心癢難熬慾求不滿,這次幾乎從第一場的回憶鏡頭開始,不,甚至在第一個鏡頭出現之前就響起的經典哥吉拉咆哮聲,已經清楚告訴你這一集不會再驚鴻一瞥霧裡看花,而是滿滿的粉絲灑必死,怪獸大亂鬥豪華絕景第一排。

人類部分的劇情照例很扯,不過至少主角家庭成員比上一集的結屎面僵硬肌肉男不討人厭(但這家人的行為動機和動線真是一個比一個荒謬離譜 WTF),而且反正我根本不關心人類這邊的故事哈哈哈,這是怪獸片我買票進戲院就是為了看怪獸、怪獸、怪獸和怪獸!如先前預告顯示的,這次四大天王/天后——哥吉拉、基多拉、摩斯拉、拉頓——的戲份大大增加(最後演員表裡還一一列出 "Godzilla as himself," "Mothra as herself" etc. 真是萌煞人也),從華麗登場、煞氣肆虐、到捉對廝殺都魄力十足令人心花怒放,尤其哥老與基王的宿敵死戰更是驚心動魄熱血沸騰,光是為了怪獸諸君我就願意再進戲院好幾次啊啊啊!

說到進戲院,這種電影當然要看 IMAX,但這次 IMAX 綁定 3D 就很討厭,我完全看不出這部片有任何 3D 的必要,假立體的細節景深並不會增加所謂的投入感,反而那種好像在玩 VR 遊戲的跳 tone 讓我無法百分之百專心欣賞整部片的鏡頭畫面。音樂整體而言表現不算特別突出,但重點的幾個怪獸經典主題都有淋漓盡致的發揮,令人血脈賁張熱淚盈眶的哥吉拉主題自然不在話下,摩斯拉的主題更是 breathtaking 美到不行——相形之下摩斯拉本人(本蛾?本蝶龍?)的戲份倒是嫌少,摩姐粉絲應該會有點失落甚至不爽。怪獸部分,哥吉拉的表情和打鬥動作在我看來有點太擬人,個人不是很喜歡,但還沒到反感的地步;基多拉意外地三顆頭居然各有個性,而且還帶點喜劇色彩噗(K 島的相關討論串已經有人把三顆頭命名為中間太郎、右次郎和左三郎哈哈),雖然身為怪獸之王的 archrival 就註定了牠在整個系列裡永遠得不到勝利的宿命,但至少這次有很多超威風超帥氣的鏡頭!摩斯拉的遺憾如上所述,儘管當初預告裡牠美得不可方物搶盡風頭,但整部片中牠的性格、特質和敘事功能都很模糊,換言之就是少了點存在感;至於拉頓倒是很努力刷存在,我看到牠先是跟基多拉打然後又跟摩斯拉打,不禁滿頭問號「所以你到底站哪邊啊是在打幾點的」,對此我家阿宅形容為想趁亂搶看看老大地位的小嘍囉害我大笑,尤其最後哥吉拉確立霸主地位之後牠跑來「致敬效忠」的那個鏡頭在這個詮釋脈絡(?)下看起來簡直太有哏了……

演員部分,Bradley Whitford 的角色有點太愛耍嘴皮(而且整體來說這個劇本的對白實在寫得有夠遜,加上中譯字幕的語氣過於輕佻隨便就更沒幫助),Sally Hawkins 跟前一集一樣不知道是來幹嘛的(說真的她到底來幹嘛?明明是個實力堅強的演員啊可是一丁點都沒有發揮,除非她本人也是怪獸迷那我稍微可以理解硬要客串的理由),Charles Dance 究竟有沒有演過好人啊哈哈哈(不過辛辣老薑的皮笑肉不笑英國腔確實讓壞人顯得更機車←讚許的意思),章子怡則明顯是全體卡司裡最弱的一個——其實她不是差勁的演員,遇到適合的作品甚至可以表現得閃閃發亮(例如《一代宗師》!),但用不熟悉的另一種語言演戲是件難度很高的事,而她顯然沒有像渡邊謙那樣針對這一點下過苦工(從 Inception 到上一集哥吉拉,已經看得出他的程度進步很多),兩相對照之下落差尤其明顯,渡邊謙是確實在用英文演戲的,章子怡則純粹是背台詞然後努力不咬到舌頭吃螺絲而已。

然後說到渡邊謙/芹澤博士……

*接下來有巨雷,非(怕)戰(劇)鬥(透)人員請儘速撤離!

防雷用芹澤博士。西裝品味超好帥到發電,還有那個戒指
是怎麼回事!!!(←嫉妒覬覦的意味)

……絕對是這次人類劇情部分最大的亮點。劇情進行到哥吉拉的海底大鳳梨遠古遺跡時,我家阿宅已經先一步猜到芹澤博士會進行自殺任務,我一開始還不敢置信(雖然知道這是對 1954 年初代劇情的致敬),後來真是好傷心嗚嗚嗚嗚,尤其身為熱愛哥吉拉的怪獸控,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啊芹澤博士!!那整幕看得我涕泗縱橫,在以身殉之前能如此近距離目睹接觸研究了一輩子的泰坦怪獸與牠的棲地(噗)真是夫復何求於願足矣,尤其他最後那句「さらば、友よ」到底是要逼死誰啦!!(我就說渡邊謙在這系列裡永遠得到最棒的台詞嘛!)(看到這裡 3D 眼鏡已經整個糊成一片)

總之此片大推。怪獸迷絕對不可錯過。就算 IMAX 和 3D 總是讓我看完頭痛欲裂,我也一定要再刷 N 次!

2019/05/17

2019.05.17

大雨突然下在今天
大雨不知道已經下了多久
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走過
還有多少人走不過
離開了,倒下了
化成民間故事裡翩翩飛出的蝶
蝶翼輕薄脆弱
燐彩流轉
美麗縹緲無從捉摸就像
彩虹
就像夢
但這不是不再是夢
真實的眼淚真實的血
淌在你的我的她的臉上
一道一道侵蝕出感情線生命線
祕密共有的掌紋
真實的傷口疤痕足跡和踉蹌
都不會不可以被遺忘
從今而後
長此以往
雨停了,雨會再下
路走到這了,路要繼續走
是承諾
是心願
是過去
是永遠

2019/04/02

Don't Let Me Slip Away

The whole world is rotting away
About that rotting I have nothing to say
A darkness I've grown so used to
A darkness I know without wanting to

Once I reached out of the dark
I thought light would be within my grasp
I fell apart, nothing to hold on to
Is there anything left to look forward to

Won't you stay
Take a look at me
My face tired and empty
All pretense futile and flimsy
In the silence where it matters no longer
Wherever I turn I'm in a corner

Won't you stay
Stay with me always
Even when the world is torn asunder
Deep in the abyss that holds me prisoner
Make me feel in the darkness within
The lifeline of light so near

Make me feel in the darkness within
The incandescent light so real

If you stay
Stay with me always
Look into my face, a broken mask of pain
Light up every dark side of my being
All seeing, all embracing
Let the light stay, don't let me slip away



-----
林宥嘉〈別讓我走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SidvDS5Naw&fbclid=IwAR3Bckunuz-os-Iuy5sxNC_h5IQu8hVHvfKSeuPIFAIASbcb_2avZKiGPvs

2019/03/22

非典型美國小說:Tommy Orange 與 Lucia Berlin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典型的美國小說應該是什麼樣子,因為我讀過的美國小說實在不多(大笑),比較熟悉或喜歡的作者通常被歸入類型小說(比方 PKD 或 Ursula Le Guin)好像也不能算很典型……總之,最近讀到的這兩本作品都來自邊緣——一本是原住民作者的一鳴驚人之作,另一本是作家本人過世十幾年之後才突然受到矚目的新選集。共同點是兩本都很好看,尤其後者徹底令人驚豔相見恨晚,Lucia Berlin 已經一舉成為我最喜歡的作者之一!


讀這本小說時,我一直想到台灣選舉制度裡相對於「山地原住民」的「平地原住民」分類:只是在幅員遼闊的美國,很多原住民族的原鄉並非大山大海而是廣袤的平原,於是近似的分類或許是「都市原住民」和「保留區原住民」。雖然以主流社會一廂情願的觀點,可能傾向把如今不住在山上/海邊/部落的原住民視為失根、流離失所的一群(是說主流社會的統治階級和政經制度早就搶了人家的地、剷了人家的根,趕盡殺絕之後再來給他們貼上失根標籤,還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啊),然而在多年主客觀條件影響之下,生活在都市裡的原住民比例愈來愈高(不清楚美國的確切數字,至於台灣,根據原民會 2018/4 的統計資料,都會原住民已佔原住民族總人口的 46.9%),不管是成年後到都市落腳謀生,還是從小在都市出生長大,他們的生命經驗都是現代原住民故事中很重要但更常被忽視的一部份——而 Tommy Orange 的 There There,就是從這個角度切入、紀錄、發聲的嘗試。

現年三十七歲的 Orange 是 Cheyenne and Arapacho Tribes 的一員,雖然這一族主要居住在奧克拉荷馬州,Orange 自己則出生在加州奧克蘭,他這本初試啼聲之作的背景設定也以此為本:書中的 Urban Indian 角色都是 Cheyenne and Arapacho 族(且其中很多是混血,帶來更複雜困難的認同問題),故事主要發生在奧克蘭;他更透過一些人物之口說出奧克蘭就是他們的歸屬、他們的原鄉,也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到城市中某些街區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原本貧窮廉價的地帶如何被白人文青、科技新貴、中產階級等滲透佔據。事實上,書名 There There 便是來自 Gertrude Stein 的一句話:"There is no there there",指她自己在奧克蘭長大的地方已經發展改變得面目全非,於是她的童年,那個「那裡」,已經不在「那裡」了。

整本小說的結構說來不算複雜,不過讀來需要全神貫注,因為敘事在十幾個人物之間來回切換,雖然主要走向相當明確——這些或老或少的男男女女最後都萬流歸宗,由於各種不同因素來到了一場在奧克蘭 Coliseum 運動場舉辦的 powwow 大會——但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回憶,所以時序在個別章節裡會有所跳躍,加上我們會逐漸看到其中許多人彼此又有所連結(雖然他們自己不一定知道),一個不小心是有可能在千絲萬縷的脈絡中迷路的(笑);但相對的,認真專心跟住每條敘事線、在腦中逐漸編織構築出一張複雜(但殘破)的故事網,也是相當有成就感的閱讀體驗。而悲傷的是,這些故事通常有著非常類似的主題:貧窮,酗酒,家暴,犯罪,單親家庭,失落的身世,忽視、逃避或斷裂的傳承……這些艱困的處境和看似無盡的惡性循環顯然跟整個社會的結構條件密切相關,也是 Urban Indian 或說全世界都市原住民共通普遍面對的問題,然而在這些充滿心碎和掙扎的故事之內、之外,我卻覺得 There There 不必然是一本「悲觀」或瀰漫灰暗基調的小說。事實上,Orange 在故事開始不久就藉著一個想申請補助拍攝紀錄片的男孩之口幾乎一語道破了整本書:

"...what I want to do, is to document Indian stories in Oakland. [...] There are so many stories here. I know this means a lot of editing, a lot of watching, and a lot of listening, but that's just what our community needs considering how long it's been ignored, has remained invisible. [...] I want to bring something new to the vision of the Native experience as it's seen on the screen. We haven't seen the Urban Indian story. What we've seen is full of the kinds of stereotypes that are the reason no one is interested in the Native story in general, it's too sad [...] because of the way it's been portrayed, it looks pathetic, and we perpetuate that, but no, fuck that, excuse my language, but it makes me mad, because the whole picture is not pathetic, and the individual people and stories [...] are not pathetic or weak or in need of pity, and there is real passion there, and rage, and that's part of what I'm bringing..." (p.40)

這段引文很長,但我想需要足夠的脈絡才能幫助解釋為什麼這樣一本述說許多挫折、失敗、創傷甚至死亡的書 somehow 並不必然悲哀可憐、令人沮喪鬱悶——儘管直到故事的最後,那些挫敗和死傷甚至又多了新頁且依然懸而未決。我想,那一切總要去讀、去聆聽、去碰觸了,才能有機會真正開始知道。


最近事情有點多,這本書斷斷續續讀了好一段時間,我也斷斷續續想了好一段時間該怎麼介紹它,畢竟 Lucia Berlin 是個太難描摹、太難一言以蔽之的作家了。

說難以一言蔽之,其實部分原因正是她太「容易」被一言蔽之,至少她個人人生和小說題材的若干關鍵詞很可能帶來某種刻板印象,制式的標籤和錯誤的聯想。雖然為這本選集寫引言和序的 Lydia Davis 和 Stephen Emerson 都指出 Berlin 下筆有揉合現實經驗和虛構情節的習慣(也就是說不該把這些沾染自傳色彩的故事直接當成自傳來讀),也雖然我為了避免先入為主的預設立場盡量不去查 Berlin 的生平資料,但一篇篇讀下來很難不注意到作品中一再出現的主題:酗酒,各種工作(包括書名提到的清潔工,以及教師、醫院職員、診所助理等),窮困的生活;在智利度過的富裕上流社會青少女時代,數次婚姻和數個兒子;酗酒冷酷的母親,酗酒、暴虐、性騷擾的外公,成年後和解的罹患癌症的妹妹;墨西哥(包括邊境城鎮和墨西哥市,以及墨西哥人),德州,紐約,奧克蘭;學校,自助洗衣店,勒戒中心……。用比較「在地」的詞來形容,Berlin 堪稱漂浪之女,她一生中變化多端、顛沛流離、不乏繽紛歡樂但大多時間(直到晚年前)都非常艱苦甚至不堪的經歷,很明顯地影響也豐富了她小說的內容,但與此同時,這些簡化歸納、符合事實、並無錯誤或失準的關鍵詞卻又很弔詭地徹底無法捕捉甚至無法觸及她作品真正的樣貌。這就是我說不知道該怎麼介紹這本書、這個小說家的意思。

在我看來,Berlin 最獨特也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在於她作品中「故事情節的沉重低鬱」和「文字、敘事聲音乃至於作者本身生命力的勃發奔放」完全並行不悖(這邊用引號好怪異,但這個句子太長了,不這樣協助斷句我怕沒人看得懂我在講三小)。這到底怎麼辦到的,到底是什麼魔法呢?尤其 Berlin 幾乎從來不解釋任何事(也就不誘使、不要求你同情甚或僅是理解主角),她只是觀察和述說,人生中各種平凡或狂亂的片段,清楚明晰但不疏離,切身真實但不耽溺。為什麼即使是最狼狽悽慘的時刻——比方在美墨邊界非法墮胎診所度過的一夜,或者半夜 DT 發作(delirium tremens 震顫性譫妄,酒精戒斷症狀的一種)、身上沒錢沒車鑰匙、苦等天明還要努力湊出一堆零格子加上步行好遠一段路才能買到酒的折磨——為什麼即使在這些支離破碎的時刻,她的作品仍然充滿力量,吸引你又牽引你,不是獵奇的窺視或罪疚的斜視,而是坦誠甚至坦然的正視。除此之外,她文字的詩意和美感,節奏的俐落和精準,此起彼落幾乎從紙上飛躍而出的意象,與故事、與人物、與敘述本身形成有機整體的鮮活感官印象……都極難捉摸說明,但極其令人著迷。

作為一本選集,我猜想收錄在 A Manual for Cleaning Women 裡的四十三篇小說可能大致按照寫作發表年份排列,至少閱讀過程中我可以看到某種風格或色彩的變化:一開始的篇章像是速寫,輪廓清晰線條傳神,背景色彩細節則相對簡單樸素;而後文字逐漸變得更飽滿,情節更立體,像強調光影變化、繁複微妙色彩的印象派作品("Toda Luna, Todo Año" 裡潛水下海的描寫之美令人屏息難忘,"Bluebonnets" 和其他幾篇提及的花草鳥獸再再流露出 Berlin 對大自然的深刻感受力);到了接近書末的幾篇,敘事更有條理、有前因後果(相對於之前多像是經驗當下的活體切片,現在則比較能清楚看出劇情的演變邏輯,或者該說類似某種大體解剖……),講述的故事稍微拉開一點客觀距離,卻也因之多了客觀距離帶來的巨大痛楚(我這才發現,很弔詭地,當事情仍在發生、人仍淹浸在那個不知會延續到何時的當下時,疼痛反而沒有那麼劇烈),如令人心碎的 "Silence","Carmen" 和 "Mijito" 更幾乎讓我不忍直視……

有人說 Lucia Berlin 是美國文學界守得最好的秘密,我只能說如此才氣縱橫的作家在世時、多年來竟然只得到小眾欣賞實在太沒天理,A Manual for Cleaning Women 這本選集雖然來得有點太遲(此書在美國出版於 2015 年,作者本人逝世超過十年之後;台灣的中文本書名為《清潔女工手記》,出版於 2018 年底,翻譯得如何我就不清楚了),但 better late than never,是非常適合開始認識她的起點。最後,我要抱怨一下這個英文本的封面:對於這位我們認識得太晚、了解得太少的小說家,我當然很想看看她的模樣,但照片完全可以放在封底或內頁,這樣的封面設計未免太懶惰打混。如果是我,會想把這本書做成鮮豔溫暖的色彩,就像Berlin喜歡的、在書中多次提及的墨西哥風格,就像我想像中的她。

2019/01/04

新瓶舊酒好滋味:2018 年最幸福的超級英雄蜘蛛人

(Spoiler alert: 如果你玩 PS4 蜘蛛人遊戲還沒破台,請千萬別點進底下第一張附圖看細節。除此之外,本篇文字沒有任何情節洩漏,可以安心服用)

來,首先開宗明義:

1.我不是美漫迷。
2.超級英雄完全不是我感興趣的題材,雖然偶爾會陪某人進戲院。(順帶一提 Avengers: Infinity War 是我認為 2018 年最難看的一部電影——當然這僅限於我個人有看過而且有看完的範圍,不包括根本不想去看或者看不下去的片子,對, Crazy Rich Asians 我就是在說你們。)
3.我跟蜘蛛人超不熟的,事實上直到一星期前我這輩子從沒看過任何蜘蛛人相關作品(電影、漫畫、卡通 etc.),對他的故事也只有最最基本的了解。

然而很巧也很妙的是,我們家最近幾個星期過得非常蜘蛛人(?),接連遇上兩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傑出作品,一口氣大幅提升了我對這名超級英雄好厝邊("your friendly neighborhood Spider-Man")的認識和好感,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不,我是說帕克……

感謝某宅協助拍攝螢幕截圖。遊戲裡有幾十套蜘蛛人戰衣
可供解鎖穿著,這裡選的是我最中意的一件,漫畫風。

先介紹去年九月上市(但我們最近才玩)的 PS4 獨佔大作 Marvel's Spider-Man。對於蜘蛛人的眾多粉絲來說,這款遊戲簡直如大旱望雲霓,因為雖然幾十年來各方發行過許多蜘蛛人主題的遊戲,但上一次被視為真正捕捉到蜘蛛人神髓的好評作品居然已經是十四年前 PS2 時代的 Spider-Man 2,PS2 呀我的媽!當然隨著業界軟硬體技術日新月異,如今的遊戲畫面遊戲品質早已神行千里,但這次蜘蛛人之所以備受讚譽而且銷售長紅,絕對不只因為畫面漂亮而已。首先令玩家驚豔讚嘆感恩 seafood(?)的就是蜘蛛人的主要移動方式,對,這裡指的當然不是走在路上或者搭地鐵,而是我們都耳熟能詳的咻咻咻到處噴蛛絲凌空擺盪飛躍,蜘蛛人最「蜘蛛人」的正字標記,現在終於可以任你盡情施展;一旦熟悉基本操作,就能做出各種帥氣流暢、充滿寫實的力與美、宛如頂尖運動員(包括高空跳水和體操)的動作,一氣呵成爽度滿點——畢竟,還有什麼比自由自在、迅速靈活在細節豐富的紐約市飛簷走壁更能讓人感覺自己化身蜘蛛人的呢?同樣行雲流水虎虎生風的超級英雄代入感也出現在戰鬥中:跟整體設計十分類似、之前也備受好評的蝙蝠俠阿卡漢系列相比,蜘蛛人的戰鬥難度更高,要求更精確的操縱,但相對也能使出更複雜、華麗、有趣的招式、道具和連續技,加上蜘蛛人赤手空拳、堅持不殺的原則,孤身一人對眾多壞蛋的激鬥中懲奸除惡正義使者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笑),絕對是蜘蛛人粉絲的美夢成真!

然而對非粉絲如我來說,Marvel's Spider-Man 還有更重要也更令人驚喜的特質,就是出色的劇本。說真的這點完全始料未及,畢竟這看起來就是一款強調爽感的動作遊戲,而且在「爽感」和「動作」這兩方面也確實都交出了漂亮的成績;沒想到隨著主線任務逐漸進展,我發現劇情本身「居然」非常吸引人,儘管某些重大轉折還是略顯狗血或刻意,但我傾向於視之為超級英雄故事先天難免的「障礙」,並不影響整體敘事的質感。有溫度、有深度、有幽默感的對白讓每個角色都立體起來,不論戲分多寡——而這點在獨挑大樑的蜘蛛人身上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尤其扮演 Peter Parker 的聲優 Yuri Lowenthal 表現極其精彩傳神(查了資料赫然發現 Lowental 年紀居然比我還大讓我大吃一驚,蜘蛛人在此作裡的年齡設定 literally 只有他一半啊,而他的配音絲毫不顯做作勉強,百分百自然又青〔幼〕春[稚〕,去年底 TGA 最佳演出獎沒頒給他真是太沒天理了!),即使是這樣一個絕大部分時間戴著面具看不見任何表情的主角,種種情緒習性乃至人格特質都詮釋得細膩到位活靈活現,到後來我簡直覺得我根本就認識 Peter(或最起碼認識過個性跟他很像的男生),連這傢伙什麼星座都猜得出來(大笑)。此外,一些頗具巧思的設計也將這人物、這世界烘托得更豐富飽滿,例如某個照三餐狂罵蜘蛛人的電台主持人(遊戲進行過程中你/蜘蛛人會不時聽到他的廣播節目內容)與 Alex Jones 有 87 分相像,又如 SNS 上幾千萬個 follow 蜘蛛人的網民會隨著劇情發出各種即時 comments——是啊,如果 Peter Parker 在 2018 年二十出頭的話,就是所謂的 millennial 一代了,那他當然會用自己攀在摩天大樓頂的自拍照當 SNS 頭像,隨時上網,穿著蜘蛛人戰衣搭地鐵滑手機,到處跟死忠粉絲擊掌、合照、話家常吧!

Millennial 小屁孩囂張的自拍大頭照

Marvel's Spider-Man 並非完美,比方跟主線任務比起來,支線任務顯得貧乏重複,收集和解謎要素也缺少新意和挑戰性(不像蝙蝠俠阿卡漢系列的謎題就複雜燒腦得多),但瑕不掩瑜,整體說來成績斐然,加上精采的配樂恰如其分地呼應敘事情節與情緒,或恢弘、或奔放、或緊湊、或激昂,一路玩下來絕對會讓人大呼過癮,意猶未盡——again, 這款遊戲洋洋灑灑入圍 TGA 多個獎項竟通通落空實在令人扼腕,也許有點生不逢時吧,不巧前有戰神後有碧血,夾在兩款轟動大作的陰影之下成為遺珠,只好期待(顯然得等到次世代主機平台的)續作了……


好,結果遊戲破台沒幾天,我家阿宅又拉著我進電影院看蜘蛛人,這裡說的自然是 Spider-Man: Into the Spider-Verse。老實說我本來沒有很感興趣(原因請參考本篇一開始所述),沒想到,欸!未免太好看了吧,我幾乎想不起來上次看到如此令人眼睛一亮的動畫片是何時?!

以故事來說這部片非常簡單,只要看過預告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由於某種因素打開了平行宇宙之間的通道,好幾個不同宇宙裡的蜘蛛人都來到主角這個世界——而主角 Miles Morales(他在上述的 Marvel's Spider-Man 裡也有客串露臉,不過遊戲和這部電影的故事/宇宙設定並不相同),一個黑人與拉丁裔混血的青少年,忽然發現自己意外成為這個世界的蜘蛛人,並捲入(且必須阻止)蜘蛛人經典死對頭金霸王的陰謀。同時存在好幾個風格截然不同的蜘蛛人這點是主要趣味所在(比方 Nicholas Cage 配音的冷硬偵探派黑白蜘蛛人就十足搶戲),也是推進情節的主要動力(打倒金霸王當然得靠蜘蛛人[們〕,此外平行宇宙通道的存在也攸關他們自己的生死),不過坦白說劇情其實有不少漏洞,又不過更坦白說我覺得這些都無所謂哈哈哈,因為這部片實在太炫了!!不只因為結合塗鴉與嘻哈的聲光效果確實炫目(事實上炫目到有造成眩光的危險,網路上有人提醒癲癇患者可能最好別看,尤其必須避開片頭和片尾的大量閃動),更重要的是充分發揮動畫形式特色的創意真正稱得上酷炫,例如融合漫畫語言的分鏡和畫面細節,不但貼近、致敬蜘蛛人原初的創作形式,在近年枯燥無趣只知炒冷飯的各大片廠動畫作品中更是一股轉吧轉吧七彩霓虹燈的清流(那是什麼 XD)。

對我而言,不管談論哪種創作,我一直很在意的是形式:對我來說,所謂形式並不只是一個承裝所謂內容的容器而已,應該(甚至必須)是整體創作的有機的一部分。這幾年來主流市場上的動畫片單調乏味令人失望,雖然有高超的軟硬體技術足以做出各種幾可亂真、美輪美奐、乃至匪夷所思的畫面,但表現手法十足保守無聊,角色的造型不外乎 3D 高清捏麵人,說故事的方式也毫無想像力,說穿了不過是把真人演員用電腦動畫人物取代而已——反正不管動畫片還是真人演出的片子,各種背景特效的 CG 好像也都差不多是同一回事。而 Into the Spider-Verse 在這一點上有了華麗的突破,加上精彩的動作場面、有效的笑點設計、適當的狗血轉折(欸),熱熱鬧鬧地說了一個吸引人的故事,娛樂效果十足。聽說這部片在台灣票房表現不算特別理想,我查了一下現在還沒下片,趕快趁最後機會推薦一把,大家快進戲院啊,你不會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