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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7

民工藍調

因為之前讀過題材類似的作品比方《低端人口》,對《不存在的三億人》這本書原本並沒有太多期待(也所以拖拖拉拉到它出版後半年才買來翻開),但一讀之下發現意外的吸引人。比起,對,比方《低端人口》,《不存在的三億人》實在好看太多,無論內容的紮實程度與可讀性、脈絡的爬梳整理、細節的觀察分析、乃至作者的誠意(笑)都遠遠勝出。

這是《不存在的三億人》日文版的目錄頁,
我喜歡這張圖片勝過中文版的封面,故此處選用之

當然,首先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三億人》的山田泰司不但自己會說中文,而且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在中國住了很多年(中間曾在香港工作,也曾短暫回到日本),除了現居地上海之外也跑遍周邊不少「窮鄉僻壤」,有(以中文)直接從生活周遭擷取、吸收資訊的能力,更與許多市井小民互動深交;不像《低端》的 Patrick Saint-Paul 基本上生活在 expat 的舒適泡泡裡,只是不時帶著翻譯前往「鼠族」所在的地下「探險」,如此做出來的報導就算不說帶著獵奇色彩吧也難免隔靴搔癢不得要領。其次,也許因為此書的篇章本來是在日本報刊上連載的專欄,行文語調相當持平、沉穩、甚至乍看搞不好有點無聊(笑),簡單說就是以盡量平鋪直敘、明瞭易懂的方式向很可能並不清楚中國社經現況、日常生活、用詞習慣等的日本讀者解釋——解釋什麼呢?這就是重點了,也是我覺得在看似四平八穩的文章下,山田其實不只於公(做為報導題材)關注、於私(做為朋友、甚至做為萍水相逢但某種程度上「同病相憐」的邊緣人)也非常關心的一群人:生活在法律夾縫中,努力拚博謀生,並以他們「3K」(日文稱「辛苦、骯髒、危險」)的勞動支撐起上海(及其他重要城市、重大工程)光鮮亮麗一面,但卻被視而不見、被鄙夷嫌棄、甚至被「用後即丟」的農民工。

農民工這題材本身並不新鮮,成因也一點都不稀奇,簡單說就是由於中國農村——或不見得是務農的村莊,也包括缺乏經濟活力和活路的地方城鎮——難以謀生,大量青壯人口湧入上海、北京這類的一級大城市,除了立即直接的賺錢餬口養家(故鄉的父母、手足或妻小),也希望能為自己(乃至下一代)找到、儲蓄、開創更好的未來。*《三億人》這本書之所以好看,我認為在於作者「地味」(日文「樸素不起眼」之意)、但也因此「貼地」的視角:一方面他自己身為上海住民,許多日常民生的變化——如房租的飆漲,物美價廉小吃店的消失,上海本地人對「農民工」的排斥不屑——都有第一手的經驗和體會;另一方面,書中幾個反覆出現的人物都與他多年相識,因此他能在他們生活的高低跌宕中抓到某種見微知著的趨勢(如 2015 年以降,這些本來就已經過得夠艱辛的人們的收入開始緊縮,同時城市的政策也開始緊縮,在經濟上和物理空間上硬生生將他們擠出去),再搭配他對大環境的整體觀察,會得出相當合理而令人嘆息的結論。

當然,山田的身分畢竟是外國記者,你可以說他終究是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但他在力求理性客觀的字裡行間,不時(或者不慎?)流露出對筆下人物/朋友的關懷、惦記甚至感佩其實有點感人,而且那絕對不是紆尊降貴的「同情」,毋寧更接近某種天涯飄零、相濡以沫的共感。我尤其喜歡他對各種生活細節獨具隻眼的觀察——比方所謂「吃起來有蠟燭味」的吐司麵包(也就是製作過程中使用了來源不明的「地溝」奶油/乳瑪琳;至於山田怎麼知道蠟燭吃起來是什麼味道?他也有實事求是地說明童年的某次奇妙經驗):是誰在買、在吃?跟階級、出身有什麼關聯?甚至跟高速鐵路開到哪裡又有什麼關係?還有書中提及「留守兒童」的章節,讓我強烈想起榮光榮試圖挖掘貴州畢節留守兒童自殺事件(但失敗而充滿驚懼絕望)的紀錄片《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並替山田捏一把冷汗:幸好他跑去到處拍照片、還跟小孩一起混的那鄉村顯然沒出過什麼事,否則以他身為外國記者的敏感來歷,恐怕就不是只是被村民誤會斥罵一場能解決的了……

這此作原著出版於 2017,但書中人們的故事顯然還在/必須繼續,「生活無以為繼者的藍調」(日文原名)恐怕仍在低吟。闔上最後一頁,我真的很想知道——不是以「聽故事」的「好奇」,而是希望繼續能有山田泰司那樣低調樸素而實在的觀察——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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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帶一提的相關參考閱讀:個人推薦《十億民工進城來》,當時讀到此書指出中國如何在修辭或理論上推崇、重視農業,實務、政策上卻犧牲農民作為城市繁榮發展的代價或燃料,頓時有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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