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於花東旅遊甚至移居的念頭、討論、或幻想中,最基本也最經典的提問之一可能就是:海線,還是山線?我這兩年三番兩次往東部跑,最近剛得出令自己也頗驚訝的結論「兩者皆非,而是南迴」,然後就在這節骨眼發現《南方,寂寞鐵道》要上映了,導演且是多年前我看過/讀過她《銀簪子》印象就極深刻的蕭菊貞,這這這絕對是老天在叫我進戲院吧。所以昨晚下班後就衝去了,真的要用衝的,因為戲院和場次都不多,幾乎有種過了這村沒那店的急迫哪。
其實我記得沒有南迴鐵路的年代,儘管只是很遙遠模糊的一抹印象。好像是暑假?十幾歲的我某天問一個有點熟又不算太熟的同學要不要一起去枋寮。為什麼枋寮?她問。我說,因為那是鐵路結束的地方。於是我們就去了。已經不記得是從左營還是高雄出發,我猜是左營,除了離家比較近,也因為搭慢車更接近年少某種百無聊賴的浪漫。(當然那時的左營跟如今高鐵乘客腦中的左營是完全兩回事,現在左營仍在,也仍是個快車不停的小站,只是原建築早已不存,至於與高鐵左營站共構的台鐵站叫新左營。)總之我們在枋寮閒晃了一下午,還在當時依然常見的那種兼賣文具用品的傳統書店買了本書。然後就這樣了,畢竟小時候我們的嚮往,或至少接下來升學的方向,都是往北(那位同學後來在台中念大學,我去了新竹,班上更多人則到新莊或淡水繼續同窗),高雄已經夠南了,沒有繼續往南的理由,更沒有由南而迴的概念。
這次看電影,才知道南迴一直到 2020 年底才全面電氣化,而我遲到去年才開始認識南迴,已經是電氣化之後的事了。當然就像片中一位老鐵路人說的,此後車窗看出去不再有整片遼闊的視野,會被電線桿一根根切分,非常具體地標示了一個時代的消逝。但同時我又覺得,人腦本就內建了現在手機拍照實用功能之一的「魔術橡皮擦」,許多時候我們看到的、記住的景色其實早已過濾、刪除不重要的東西,電線桿之類的雜物只有在試圖拍照的時候才會彰顯出它們煞風景的存在,啊啊啊相機鏡頭真是忠實得愚鈍可恨。而在某個程度上,這似乎也是《南方,寂寞鐵道》的隱喻,儘管南迴有著令人屏息的山海美景,但真正構築起這條鐵路、這部電影的,是那些人和他們的故事,是他們看到的、記住的那些景色:自己請調到枋野「秘境」小站,享受蟲唧蛙鳴的孤獨的站長。長時間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不眠不休測量、繪圖、設計的工程師。曾在隧道裡天天耐受四十幾度高溫施工的原住民(和十二年漫長工期間殉難的 21 名工作人員)。當年在工地附近開設雜貨店,忙得不可開交的母女檔鎮店之花。講起關於火車的童年回憶就整張臉發亮,繼承父親衣缽,在訪談拍攝過程中才第一次聽到年邁父親對此事的讚許,而露出那種純粹到幾乎令人心疼的微笑的中年司機員。在家中必須長年母兼父職的司機員的妻子(其中一位用台語說「一年嫁半冬」這五個字如此簡潔有力,令我久久難忘);曾因「搞軌案」身受重傷的司機員的妻子;自己也是台鐵員工的司機員的妻子(和媳婦和母親);因為女兒當上台鐵車長而開始拍火車、變成鐵道攝影迷的母親。拆下每一輛報廢車頭的零件,做出充滿生命力的鋼鐵雕塑的維修師傅……
身為一個觀眾/讀者,我一直覺得蕭菊貞有強烈的「豬嘜」性格——豬嘜者,dreamer 也,這個詞是很久以前從《麥兜故事》作者在台灣出版的那三本書學來的。我們藉由她的眼睛所見的南迴鐵路,與其說寂寞,更多的毋寧是熱血(笑),但創作者的視線同時又是透過人到中年的積累和沉澱望出去的,因此這許多故事碎片的匯集、呈現並不流於激昂甚至濫情的歌頌,不到兩小時的片子當然無法面面俱到,但觸及的吉光片羽都有呼之欲出的層次。而同樣身為中年人的我,在深受這些故事感動的同時也很難不去想台鐵積弊已久的各種沉痾,這個比幾十噸列車更笨重幾十倍的龐然大物,真的有做出相應的行動,對得起、配得上這麼多人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流血流汗的付出嗎?
不過這些是銀幕以外的事了。透過畫面看見那些我前陣子剛去過(或再訪,或計畫再訪)的車站、有點熟悉又不夠熟悉的風景,莫名竟感覺心跳加速。對於我,一個既沒有地緣或家族關係也不是鐵道迷的外來路人,我的南迴故事才剛開始。
*手機裡翻出幾張前陣子的南迴照片,由西到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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