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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15

誰的記憶裡的誰的容顏? ──讀楊照的〈往事追憶錄〉及《紅顏》

♀第一部分:就是前言♀
1.
  其實如果我能如願地乾乾脆脆一語道出我對楊照小說的看法,我非常想滿臉誠懇地勸他:「你還是寫評論好了。」

2.
  不過當然,我們(誰們?)知道評論文字是不能這樣寫的。於是我將書本在手中翻來翻去,尋找一個約略可以貫穿這堆亂線然後串起我的文字的主題。
   最後最後……我現在,想要就楊照的中篇小說〈往事追憶錄〉(收錄在《往事追憶錄》,聯文出版)及短篇小說集《紅顏》(也是聯文出版,和他當時一口氣出版 的另外那五六本書一樣)中呈現出來、和性別有關的面向,談一談我所讀到的論述角度──其實很可能遠不如作者所以為或至少所意圖的那麼具有異質性。


♀第二部分:記憶♀
1.
  不知道普魯斯特在此到底和楊照有啥關係,不過楊版〈往事追憶錄〉男主角所追憶的往事完全藉女體構築倒是無庸置疑的。
  當年普魯斯特拿一塊小餅乾泡進茶杯,這一泡泡出了唏哩嘩啦數百萬字江河鉅著;至於咱們這位男主角,則是以他陰莖一次又一次插進不同女體為時空座標,於其間衍生繁殖出他所有的往事和故事。

2.
  「往事是什麼?我想往事和故事是兩個同義詞。我不記得曾經為了回憶而回憶,總是在需要故事的時刻才向往事的儲囊裡挖掘。素材經過加工之後,變成故事,這些故事接著又混入成為往事的一部分。」(頁22)
  唔,那楊照的男主角(以下簡稱楊角)的記憶編年史又是從哪點開始產生意義的?據悉,出發點是一輛他十年前買的、原本是計程車、使當時「對男女情事還存留一點浪漫幻想」的他因而將其聯想為「從良後不再朝三暮四的煙花女子」(並同時「狠狠地臉紅一陣」)的裕隆速利(頁31)。
  很好的出發點嘛。正與歷來將女人與車畫上等號、貼上私人財物標籤的規格化動作一致。彼時的他又正是熱衷於同學會之類社交場合的春風得意之士,在享受各方嫉羨所帶來的「與勃起非常類近的興奮」(35)之餘,猶有餘力對他那歷盡滄桑二手車殘花敗柳的過去寬大地既往不究耶。

3.
  坐在他二手的四輪女奴裡,楊角於焉展開他對所居城市的窺探遊走──這與其後(指時間順序,若依敘事順序則是其前了)他對「他的女人」熟睡身軀的窺探遊走並無二致,當然他的女人正是被他看作一座城市也就並非什麼令人意外的情節了。
  而女人又是他賴以成形的寄託,當他發現自己的屁股似乎一直要黏接在駕駛座時。總是需要一個女人來解救他逐漸消溶解體的自己。「藉由女人的身體與靈魂提醒我自己這個個體的輪廓界線所在……而這些女人,幾乎沒有例外地,都是靠講故事騙來的。」(51)
  所以至此,他往事與故事之間相互餵養滋生的關係便可簡明歸納成A.他從不沒有目的地進行回憶;B.基本上他去挖掘回憶都是為了找尋故事材料;C.編故事是為了騙到女人;D.騙女人是為了藉她們使他自己不至於崩解消融在汽車椅墊或其它什麼裡;E.故事遂成為他的過去之能存在、重現的唯一形式,也是他的現在 之賴以成立的唯一支持。

4.
  男人為了騙取女人所挖掘/編織的往事/故事裡,軍旅生涯是相當重要的一環。楊角敘述了一群男生和台大外文系女生(相對於溫柔典雅的中文系,比如說)出遊,運用此招式卻冷不防遭到「惡婆娘」斥罵的「不幸事件」。他並接著分析,那些因而達到「操他媽的美國文化」結論的男人「其實是義和團心態的借屍還魂」。
  「現在當然還有人在操美國文化,不過必須從歐洲文化的角度才能插入。什麼中國傳統的,早就陽萎不振了。」
  至於他自己,他則「決定不去追想回憶……部隊裡的種種了。」(以上皆引自頁39)反正不操美國文化他照樣有很多東西可操。比如說,誘捕那「美麗的業餘精 神分析師」的過程裡他就操了精神分析等等,其間包括他不時「被迫選擇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結束關於佛洛伊德的無聊爭議」(102),換句話說也就是用武力和她發生性關係,事後並發表關於「新權威主義」的宣言;而那位精神分析師果然也不負他所期的,「從齒縫裡嘶迸出」一句標準佛洛伊德式的咒罵:“You son of a bitch!”(103)
  當他使用的陷阱是童年往事各種版本,他操了向來溫馨可愛的幼時記憶/家庭生活傳統,更重要的是他操了他父親籠罩全家的威權(多麼佛洛伊德呀),以及他父親在各個故事變體中分別信奉並代表的種種體系。(順帶一提,母親則從未在他的故事/往事乃至於這整篇小說中出現過。是因為楊角無法透過他母親的身體來書寫,這個女人便不存在於他記憶的任一角落?)
  拿來吸引已歷風塵的女人的考古學愛情起源說版本,則操了永遠美麗聖潔的崇高愛情理想光環。
  當然,這一切都透過他操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性行為同時達成。

5.
  「……我總算將兩項舊日同等神秘的經驗連繫在一起。第一次射精和第一次懂得如何在適當時機說:『你猜呢?』都是『啟蒙』的一種。性的啟蒙與政治的啟蒙。而性與政治,就是成人世界的全部。」(43)
  更正為:「男」人世界的全部。

6.
  如此這般一個根深蒂固又不自知的絕對異性戀男性中心系統顯然是缺乏很多想像力的。他的眾多女人中,性交時一定要壓在他身上、高喊厭恨外省人及台灣人出頭天的那個,就是非常滑稽好笑的場景之一。
  拜託啦!認真一點好不好,難不成還真相信顛倒既存僵固秩序的可能性就只有正負片般黑白恰相反的邏輯?原本被騎的騎人、女在上男在下、台灣人操外省人……:完全遵循軌道的一種「反轉」,多麼乖巧。和粗暴。
  難怪那個「喜歡世界倒過來」(92)的女人在他終於「把陽具抽出來,光著身子掏出身分證」證明他其實不是外省人之後,「竟然搖著頭淌下淚來」。(93)太可預測又脆弱不堪一擊的快感模式了嘛。
  喔,不過楊角倒還是一直為那些「被她緊緊壓在床上作愛的經驗」(93)魅惑的唷。

7.
  在這整段東征西討操來操去的追憶錄裡(對不起,可我仍舊看不出把普魯斯特扯進來幹啥),楊角顯然從未領會到:還有「操」(或被操)之外的其它可能性。那是他構築整個世界、建立自己的主體性、召喚其它女人成為主體、甚至記憶他「永恆的敵人」(即另一個男人,「佔據了我真正的位置……同時搶走了真正最適合我的女人」〔120〕的那傢伙)的方式。
  這樣看來看去,我其實找不到太多楊照序中所言「不可思議的異質性」,或附錄提到的「分裂、犬儒、真假濛渙意味」。相反地,全套服膺的系統很整合大一統的!

8.
  還有一點想讚歎的是:哇!楊角真厲害或好運啊!出現在他敘述中每個和他性交過的女人都理所當然地達到高潮耶!不知這和他向來拒戴保險套的習慣有無關聯。


♀第三部分:容顏♀
1.
  老實說,我無法辨識楊照收在這本集子裡或連貫或獨立的短篇究竟摹寫的是誰的「紅顏」。我自己的感覺,他好像是對著鏡子照自己的臉,然後在那片玻璃鏡面上塗粧,可以是女也可以是男,又其實是女是男一點也不重要,在小說裡基本上也看不出多大差別(雖然楊照好努力要開發「不同的性別經驗」)。

2.
  這本書的前半部,「紅顏」輯,讓我依舊強烈憶起〈往事追憶錄〉裡的「性與政治」宏論。
  性愛、政治。政治、性愛。彷彿不糾葛在一起不成似的。又彷彿除此二者之外天地間別無他物存在了似的。

3.
  試舉一例如下。〈胖〉。
  人物經緯:軸A,滿腹「社會運動與左派討論」(3-4)理想抱負的男教授;軸B,二十出頭的姣美女子,先是他學生,繼而成為他情人,還會做好吃的菜給他吃;軸C,當年和他一起熬過留學苦日子的妻子,當然也會做好吃的菜給他吃。
  沙盤推演:A在B的陪伴之餘,對冷落C感到愧疚,因此加倍努力吃她做的好吃的菜。於是A日漸發胖了。三年下來他發現B似已失去對他的熱情,不和他談政治 了、(性愛上)「也從不主動要了」(5)(他自己也覺胖得在做愛上造成技術困難),只由沈默和更多好吃的菜替代。於是A當然更加的胖了。直到一天,他突然 覺察這似乎是C高明的不動聲色的報復手段……當場乾嘔兼大哭。
  然後呢?然後沒有了。我也不明白像:男的有理想的教授,女的有理想會做菜的學生,女的曾並肩奮鬥(所以一定也曾有理想,不過如今顯然僅餘興趣致力於保有她丈夫)的配偶,她/他們分別的屬性塑造,以及彼此之間三角關係,等等,的安排,有何新的或顛覆的意義產生?

4.
  為免灌水嫌疑,就不再繼續舉例了。不過我蠻相信,這裡所提供的分析模式適用於「紅顏」輯中絕大多數作品,像〈落髮〉啦、〈貓眼〉啦、〈本事〉啦、〈紅顏〉啦、〈疫癘〉啦……族繁不及備載,再下去我要把篇名抄完了啦。
  恆常是一個男性(異性戀,當然)的敘事觀點,揉進了濃濃的、濃厚的、濃郁的、濃得化不開的……本土家鄉之思,情緒或思考的光線往往在女人身上折射屈曲或渙散或聚焦。

5.
  至於後半部的「身世」輯,據楊照自己的說法,則是野心比較大的計畫──我想也是。問題只是野心和實際達成部分之間的差距而已。

6.
  楊照在後記中指出,「身世」的寫作設計是「專注看待在某些荒謬情境底下,性別經驗的複雜意義」。然而頗詭異的是,當我持著這作者理念的二十餘字真言去比對小說本文時,卻很難發現它們之間的對應關係。
  我不甚確定他所稱的荒謬意指為何,是初潮時舉止陌生得嚇哭弟弟?是剪了薄短頭髮的「中性的懸疑」(61)?是跑去同事家大罵她狠心賣掉親生女兒的父母?是到山中別墅照顧在英國度過童年的年老男性小說家?「性別經驗」此處指的則很明顯是(異性戀)女性──或許因為如此,對於異性戀男性的作者便顯得「複雜」 了吧?!
  我很想出來跟「這幾年間學習放棄舊性別認同」(153)的好努力的楊照說,至少他筆下描寫的那些經驗全然無曖昧詭譎得以多多開發歧義的餘地,相反的,每篇還可用一項中心德目就阿殺力交代清楚了哩。

7.
  示範。
  〈蟬〉:月經初次來潮──象徵女性主體的成熟、獨特經驗的確立──那天,她(即「身世」輯的女主角,下同)因不舒服,無法再玩那重覆的遊戲去假裝害怕並尖叫奔逃開她明明不怕的蟬──象徵她終於打破原來「因為習慣所以覺得應該」(58)的制約,結果居然把弟弟嚇哭了──當然了,這類故步自封無所反省的男性就是很不經嚇的。
  〈劫毀〉:首先是將頭髮削薄,在「男性化的臉孔、女性的身體」這種組合中發現「奇特的享受」(62)(所謂中性就等於男加女再除以二,真簡明的算術),然後目睹試穿選買內衣客人身上遭虐打(想當然耳出自其沙豬丈夫之手)慘不忍睹的傷痕,瞬間驚覺男人完全屬於另一世界的陌生──第二天她工作的地下街燒毀崩塌,自然就洪亮地象徵原有不經反省審視的性別意識的垮台啦!
  〈骨肉〉:可憐的哪吒剔肉還父剔骨還母,從此飄遊自在;可憐的被賣入風塵的女兒一輩子的皮肉錢也無法將其自家庭箝制贖身。聽聞同事這苦情遭遇的她當下大澈大悟,遠離惡質性別權力運作的家庭傳統,遁入山中去也。

8.
  為再度避免灌水,我又不得不就此打住了。然這系列故事中頓悟、今非昔比、脫胎換骨、沿某特殊事件一刀切分的痕跡那麼歷歷可見,讓我不禁又聯想到〈往事追憶錄〉裡,楊角提到的啟蒙小說和他自己的啟蒙經驗。

9.
  再說白一點,楊照新男性焦慮「改過自新」的汲汲反省容顏,在小說的鏡中顯露無遺。


♀第四部分:這個「誰」♀
1.
  讀楊照小說最為有趣的地方,很吊詭地並不存在於小說內部,而是在他另外解釋創作意圖的文字和小說本身之間頗具喜劇效果的關係;像兩塊湊不上的拼圖,我在初閱的錯愕之餘常常感到需要再三核查,以確定他談的和我正在看的是同一部作品。

2.
  而我一開始提到想勸楊照還是寫評論,倒也全非是譏笑之意。我用以上所述的目光一路讀下來,的確發現他每作必有「中心德目」的模式;而這些中心德目或說議題,其實每個都很能發展出一篇詳加探討的論文之類,然現在要拿硬梆梆已成形的、作者亟欲清晰傳達的某一概念加故事沖泡稀釋,寫出來的小說是很面目模糊的 ──小說自身的曖昧流動特性既被限制框死,又達不到評論文字的深入闡述效果。
  或者,如果你願意再忍受一次我的比喻,那就好像拿拖拉機的引擎罩上跑車的外殼似的。

3.
  又或者楊照真的比較適合說理白描啦,不然我怎麼總會在他的前言或後記裡發現他對自己作品的中肯意見,比如說,
  「我承認過去的菁英心態,總以為思索歷史、社會、思想自然有較高的位階,而常常忽略了角色自我認同的細節。不止對女性角色如此,男性亦然,他們只是演出時代悲喜劇的傀儡。」(《紅顏》,153-154)
  這「過去」的心態其實仍有未被除去的頗多肌理紋路。至少就我目力所及,楊照的角色仍然只是演出作者學習心得或重點提綱的傀儡罷了。

4.
  楊照在性別論述意義上的「努力痕跡」(《紅顏》,153),讓我不期然看見由紙背後浮凸出來的另一些東西,那有點像是一幅「新新年代優異典型」的素描: 本土的(尤其去國時仍殷勤守望台灣)壯年知識分子,異性戀男性正統,努力向女性論述學習,且史觀、文筆、情(小說)、理(評論)皆備者。而近來台灣文化界 對他的力捧更是把這新男性的模子鍍上金供奉了。
  我不願(恐怕也沒那資格)否定楊照個人在性別議題上力求突破改變的掙扎努力,但他至今在小說創作這方面的成果實在並不到他現在動輒被盛讚得唏哩嘩啦的地步。
  目前為止,那幅素描呈顯出來的,straight mind而已。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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