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幾年前,當某個前輩作者發表他那篇有關鬥魚的東西時,是令人有點感冒的。當然我也必須承認,那傢伙無論在「資歷」或「年齡」(後一對上下引號或許是我帶著踩了他一腳的惡意微笑而特別突顯的吧;不時操練溫習一下這種常能攻破很多人罩門的暗器畢竟沒什麼壞處哪)上都不折不扣是我的前輩,但無論如何,這並不抹煞我擁有一條活生生、如假包換的鬥魚之鐵的事實啊。
是的,當時在我案前透明的小圓缸裡呼吸吐納家常作息的便是條身披乳色淡閃鱗甲、腰繫亮紫戰裙的鬥魚。我的意思是說,我敢賭那傢伙根本沒養過鬥魚,可他居然還是大搖大擺的寫出了那篇小說,僭越地擋在我賴以閱讀的弧狀鏡片和魚兒藉憑棲身的弧狀玻璃之間。我們因之好一會兒無法四目交接來刺探彼此的心意了。
我在電話裡向他抱怨過(向那前輩,不是鬥魚;我並未能確定魚兒的性別),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打打哈哈,並對我提出或可寫篇名為〈與司馬遷做愛一千年〉的小說的建議,等等。
自然我立即反駁他:司馬遷死了早不止一千年了,並且他還慘遭過屈辱的宮刑。但他(那前輩,不是司馬遷)說那並不要緊的。
「謝了,」我用最酷的聲音回答。並聲明我也不會考慮寫例如〈與唐日榮做愛一千天〉之類,因為我對純金全自動沖洗屁股馬桶或孟加拉虎皮保險套沒興趣,更何況他(唐日榮,不是那前輩)入的珠搞不好還是犀牛角打磨的。
總之,我真正想說的是,那傢伙竟更糟糕、更可惡地還寫了另一篇有關老鼠的小說。天,我敢發誓他絕對也沒養過任何鼠類啊!而這下可要我又如何向我鴿籠似的房間裡的鼠籠裡的那位交代?
「兄台:關於閣下日前所發表的那篇小說,其中對待鬥魚的手法令人齒冷。身為一位已故鬥魚飼主的我(鬥魚已故,不是飼主),感到必須向你提出嚴正的抗議。」
──只是在試這枝筆會不會斷水。
(哦,或許我是一直暗中希望著,哪天會有某人將在某文具店裡某張供試寫用廢紙上看到的這段話轉達給他。)呃,那麼,我實際上想寫的是,我當然知道天竺鼠和我所養的這種黃金鼠有很大的不同。但如果你是那種不論小白鼠、錢鼠、沙鼠、松鼠、土撥鼠還是袋鼠,只要不幸瞄到(對牠不幸,很可能,而非對你)就驚呼 「老鼠!!」──拉長一路驚嘆號──並抱頭鼠竄或拚命喊打的無識之人,我是一點不想降格以求地去理你的。就像我一個看見壁虎便有以持衝鋒槍手勢握緊DDT朝牠噴灑下去衝動的朋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她理解這種念頭的乖謬悽厲:用摩登化學除蟲器去毒殺傳統生物除蟲器,好悲傷啊,如同拿吸塵器去硬生生吞噬掃把的狠手一樣令人腸胃絞痛結塊。
欸,寫到這兒甚至連我這本裝載許多狼狽零落草稿的破筆記本都承受不住而散頁了哪。
那是一個有模仿狼狽零落草稿散頁嫌疑的夏天。熱,(我家黃金鼠潛伏角落豎起薄巧耳朵蓄勢待發),很熱。(我家黃金鼠扭動有著一根很短小好笑尾巴的屁股貼地快速匍匐前進,四隻小腳靈活俐落地在一身光滑皮毛下交替運動)。周圍朋友的戀情紛紛前仆後繼地出現狀況悲慘的好笑笑話(恐怕還正是由於的確好笑才格外悲慘),我則 因著無法在我家黃金鼠黑亮精純的眼眸中尋見自己的映影而憂傷。
令我憂傷的黃金鼠另有一種聽來比較正經的名字據說叫倉鼠──畢竟「黃金鼠」這種顯然是為求順耳好銷的寵物店老闆所取的渾名,實在缺少一點憂鬱的氣質,反倒與過年時店門上掛的大紅大綠金亮塑膠紙鳳梨頗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哎!我在說,根據某字典裡簡短的解釋,倉鼠是那種「有大頰囊;做寵物或用於實驗」的「歐洲、亞洲產」之小動物。
然而,在字典中翻查一隻倉鼠或黃金鼠的身世,和真正擁有、豢養牠終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你懂吧,和在牠眼中找不到自己身影也是。
嗯,至於我家黃金鼠那雙墨黑亮圓的眼睛,倒又和我令一位朋友的不幸遭遇挺有呼應:蓋她第一次被安排和她男友的媽見面,對方即鄭重其事告訴她,做媳婦要有黑瞳仁愈多愈好的眼睛才是上選材料。(我們聽聞之後,大家都很自告奮勇地要推介家裡的各種寵物給伯母認識。)
再說前面提過的那個前輩傢伙。在關於我更早些時日某篇小說的某回合詢診中,他指出,其中某人物在起頭登場數千字長後便頗決絕地一去無蹤,至文末都未曾再露個臉,似乎是有些缺乏呼應的情節安排云云。彼時當然尚不知他自己小說裡通篇人物都大約不超過一個兩個或三個(因之簡直不可能故事講著講著就不小心丟了這個落了那個)的我,當場印象深刻銘記在心,至今仍無法自腦海塗抹擦拭。──也許這便是我寫到這裡又覺得必須拐回去再帶上他一筆的真正原因吧!儘管他和我家的黃金鼠,甚至那條已安息在花盆泥土中的鬥魚,都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是,哦,說老實話,在這廂我一邊大肆抨擊該前輩根本沒養過鬥魚或鼠兒的可疑事實,一邊忍不住心虛地揣度我那些朋友會不會也什麼時候突然醒悟,不甘繼續讓我看免費笑話兼提供風涼忠告(我向來相信風涼話和忠告的二位一體、二元一次必然性),而轉過頭來開始砲轟本人至今狼狽零落的戀愛實戰經驗(草稿?!)
可當然,話又說回來,指導你倉鼠正確拼法是 H.A.M.S.T.E.R.的堅固耐用字典,並不能提供包括牠吃東西可以很大聲、咬人可以很痛、半夜沒事可以用鐵籠當磨牙材料直啃得你神經發酸等等的資料;換言之,就算談過二十次從序到跋綱舉目張的戀愛,也無法賦與你任何超能力去預知諸如:你正在交往的第二十一人餐桌禮儀如何、睡覺磨不磨牙夢不夢遊、又究竟咬人不咬嘛!
(一)寵物店老闆聲明:黃金鼠這種動物只能獨居,若兩隻同處一室,則不論同性異性,一定打架。
(二)某位飼養黃金鼠經驗頗富的「大頰之友」(另一本字典又把黃金鼠或倉鼠稱做大頰鼠)證言:即使各關在相鄰的兩個籠子裡,她那對已生養過兩三窩小鼠的鼠爸鼠媽,仍會隔著柵欄又抓又啃血濺五步、弄得耳朵缺角腳趾零落。
(三)問題:人類是否合群的動物?
簡直可以發誓:我絕對是歷來曾對任何特定一隻黃金鼠的性生活(或,更確切地說,其匱乏)懷抱最深關切的一個人了。
第一次省悟到我家黃金鼠在發情的時候,我瞪視著牠變得鮮豔粉紅起來的膨脹鼻頭和腹部雙排扣似的小圓點(我家的是隻女鼠)不知所措。至少我自己從來沒喜歡過婚友社這種主意。且那位大頰之友的經驗之談也讓人擔心:我可不確定我家教養良好的黃金淑(鼠)女已成年到可以面對色情加暴力的場面哪!
然而,整天看著牠關在籠子裡一副少年維特的不豫不爽狀也令人十分不忍的,何況環繞著牠的那些鐵絲欄杆還漆成可怕的蜜月粉紅色。又萬一牠突然心血來潮鬧出個幽閉恐懼症(正確拼法:C.L.A.U.S.T.R.O.P.H.O.B.I.A.)什麼的誰擔待得起,雖然我們買給牠住的可還是有樓上樓下的雙層小套房, 不算寒酸啦。
(不過,說真的,我對那幢鼠屋的裝潢一直頗感不滿,其內部一律塑膠製設施的配色嚴重缺乏品味:螢光綠、鈍藍、滯紫、大紅──欸, 這麼說吧?就疑似小說The Yellow Wallpaper鼠譚版了……也許我明天該問問我家黃金鼠,除每日送餐打掃客房服務之外,還需不需要另供應紙筆。)
(至於我自己的筆則在散頁的紙上草草塗記著)
那年夏天,某段和某些友人相談甚歡的對話。
「……悲哀的是,我發現,交往這麼久,他根本就還不懂我在講些什麼……」
「我滿擔心我們家老鼠的,我是說,牠老是那麼孤孤單單的關在籠子裡……」
「每次我想跟他談、跟他溝通,卻總是覺得兩個人使用著截然不同的兩套語言……」
「可是我認為妳對他似乎太過於苛求了,妳知道嗎?妳好像很吝於多給他一點時間、空間……」
「……又完全沒有和外界接觸,除了剛出生、被我們抱回來之前那幾天,我想牠根本沒跟任何同類相處過……」
「可是我其實已經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嘗試到現在,不是嗎?……」
「我了解,但耐心並不是唯一的問題啊!」
「……然後恐怕牠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陽光、或泥土之類的,想想真的很可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現在我整個人都亂了……」
「……更恐怖的是,再想下去妳會發現:『這又怎麼樣?』,放大來看,我們自己又好到哪裡去?……所以有時候我會對著牠發呆,愈想愈沮喪……」
「妳先冷靜下來!不要急著做任何決定。妳把自己和他都逼得太緊了,對兩個人都不公平、也沒好處啊……」
「……不過又會懷疑自己未免太誇張太通俗劇了,幹嘛閒來沒事弄得如此觸景傷情?!……」
「……或許吧,……」(表情很勉強地)
「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吧!妳對所有其他的人不都很能寬容的嗎,為何獨獨在這件事上例外,這麼嚴苛?」
「……哎,總之,妳們說我要不要去幫牠找個伴來交配?」
結果當然還是沒有。(我那朋友沒和她男友分手,我也沒採取尋覓另一隻懷春雄鼠的行動。)
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不可能找得到尺碼那麼小的保險套,而我聽聞,讓黃金鼠多多增產報國是會減短牠壽命的。
無論如何,有一點我感到必須要聲明的是:我對吾家鼠之初性事的關心,絕非出於我自己當下私人社交生活、情感狀態的任何投射或補償心理之類;雖然我仍也必須承認:牠的某些睡姿的確足以使我聯想起我的前任男友……。畢竟,再怎麼說,總不會有哪個男人有本事用後腳伸進耳朵裡去抓癢吧!我就是這個意思。
夏天繼續在過去;到了一個程度,所有的百貨公司都開始千叮萬囑各位去殷勤翻看那個已經沒多少人在用的農曆,而所有的報章雜誌也異口同聲地再三耳提面命起大家不要忘了所有百貨公司在努力告訴你的事。然後七夕就到了。
字典上查不到「七夕」這個字,不過好像也沒人不知道它就是“Chinese Valentine's Day”的意思(得歸功我們諸多大眾媒體苦心孤詣肩負起國民義務教育的重責大任),可能除了黃金鼠或倉鼠或大頰鼠之外吧,當然。
結果,當滿街處於顯性或隱性發情狀態的女女男男在走來走去的節日來臨,我家鼠兒卻顯然缺乏共襄盛舉的普天同慶感,前陣子如同漲潮退潮屢番變色的鼻頭,十分漠不關心地埋在牠蜷成圓球身體的柔軟皮毛裡呼呼大睡,連頭都懶得抬一下。
新聞裡一直熱心提供天文情報,說是正有燦爛美麗的流星雨進入視界,恰可伴大家共度浪漫良宵;不過科學似乎也沒能和另一個燦爛美麗的傳說打對台吧!總之我是在牛郎織女足令天地變色星月凋敝的涕泗縱橫中待在家裡,仍舊嘗試鑽研破解比浪漫夜空還要漆黑深邃的眼睛的秘密。那雙即使被抓到鏡前面對自己的影像也仍然無動於衷的黃金鼠的眼睛。
我恭敬地端上牠的情人節大餐(當然是每天一樣的「黃金寶寶」飼料,除了那罐外包裝上的兩隻寶寶們十分上相,我也並未在任何別處看到過,比如說,「七夕齧齒特餐」的廣告啊),接著將籠門洞開,斂眉低首靜候發落。而已具專業蹺家技術、曾有多次趁人不備閃出鼠籠在敝人鴿籠內漫遊前科的牠,至此倒依然保持超凡入聖(如果你堅持,自然也非不能解釋為假仙、頹廢、或自暴自棄)的不動心境界,垂著眼皮趴在碗邊咀嚼一番便栽回角落去蒙頭大睡了,瞥都沒瞥一眼不設防柵門的方向。
我盯著這隻置身事外獨樂樂的可惡鼠類,決定放棄向來據守籠前虎視眈眈的優越戰略位置,改臥倒在籠側後的地上,儘量貼近牠盤踞的角落。於是,隔著粉紅色蜜月鐵絲,我們便簡直很熱情地挨在一起了,而牠的棕色體味也親切紮實地迅即匍匐前進到我的鼻腔深處。我 反射性地想到是否應該立刻冒雨出門替牠趕買瓶香水做情人節禮物,且挑選的當然是香奈爾的Egoïste或另外那種Animal──後者得按法文音唸成阿、 你、罵、才可以,否則未免顯得太欠情人應有的格調了哪。
總之,當我和牠很親密地頭湊著頭躺在一起,呈相當符合專家建議的觀流星雨姿勢肅靜地嘗試交換腦波或體臭時,我突然發現,自這個角度反方向望出去,那籠子竟從沒看來如此寬敞舒適過。
(另外,我還發現牠有眼睫毛。)
接下來則有至少為時十數秒的片刻我深深陷入某種繽紛燦爛的錯覺,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在如流星劃過的瞬間已變成一雙精純黑亮的鼠瞳。
並不是個怎麼相信許願的人哪!我輕輕想著,並彷彿聽見黃金鼠自睡夢深處發出了微弱的喟嘆。
……與彼同時,某些地方大約正有天文學家把眼睛親熱地湊近望遠鏡,看進不下雨的太空的瞳孔,準備再繼續發表有關或無關流星雨的興高采烈消息於次日的報紙上吧。
報紙,嗯,以及所有的紙類。我家鼠女對它們的意見一律迅速而直接:又撕又咬,不留完膚──不是出於怨恨宿仇的攻擊,你知道,而是吃飯睡覺那類的反射式動作。我不想危言聳聽的,但難道牠是預感到任何可能書寫出現在其上的文字段落嗎?……
「誠徵黃金鼠保母/父一名:有經驗,富愛心。屬鼠者優先錄用。曾不甚具誠意地寫過關於撫養鼠類的小說之無誠者勿試。」
──絕不打算考慮有抄襲任何前輩傢伙的東西之嫌,我開始盼望著能前往應徵這樣一份工作。
(94/10/30中時晚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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