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是該結束的時候,在這避難所裡也是一樣。〔暫停〕而我卻猶豫,我猶豫著不……不肯結束。」
──貝克特,《遊戲終局》
像駱以軍〈降生十二星座〉那樣華麗奪目的電玩小說我當然是寫不出來了,那樣的流豔燦彩,因為這個時候我們的世界已經只剩下灰色。只剩下兩扇窗、一把梯子、一間莫名其妙的房間,以及顯然還剩下它們的名字,因為我仍能不假思索地稱呼這些東西。事實上所有的名字都留了下來,包括我們的名字在內。唯一的問題似乎是:我不知道「我們」是誰。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是一個豐滿頎長的女弓箭手,穿著一襲總面積不超過幾平方吋的棕色皮衣,把我結實勻稱的大腿小腿手臂胸脯和其它大部分的身體都露在外面。我在一個小村子裡,用不熟悉的語言和僅有的幾名村民交談,摸索著收集一些我還不知如何使用的資訊。然後我遲疑地在四周踱步。村子北面的那座教堂顯然是我應該出發的地方,但我有些害怕從這片配樂悠揚的光天化日進入那地窖的黑暗。
我的心怦怦跳著。下得第一層去,眼前的畫面頓滯了幾秒,石牆內的空間陰森森的,隱約有些什麼的回音。然後驀地響起一個語聲把我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原來是我自己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女弓箭手說話,蠻冷靜、意志蠻堅定的樣子,有點低沈,我頗喜歡。當然這念頭是後來等我比較習慣這個世界裡行動的開展和操控才有餘裕想及的,眼前我沒有時間發愣,幾個骷髏兵正持著刀劍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我得趕緊放箭──剛剛記得在鐵匠那裡買了弓箭吧?
現在我的背囊內容還十分簡單,由若干金幣和兩瓶紅色的藥水組成。在地窖內和魑魅魍魎作戰之餘我可以打開些箱子、砸破幾隻木桶,多少都能找到幾塊錢,有時那些垮倒在我箭下的敵人身上也有,收集起來之後我就可以再回村子裡去買些甲冑和其他種種我此刻還不知道其存在或用途的裝備。但這事看來是得等下一回了,我慌亂地陷入了幾名骷髏的包圍,在他們的夾擊砍殺之中發出慘呼。我死了,而且死前的那種叫聲我一點也不欣賞。
我的名字叫做Hamm,是個男的,但好像又其實沒有性別。以此類推,我所處的這間房間好像也不是房間,所坐的輪椅好像也不是輪椅,臉上戴的墨鏡和身上蓋的毯子好像也不是墨鏡和毯子。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色窗戶外面什麼也沒有,這不是我自己看見,是Clov跟我說的。Clov步履蹣跚行動痛苦而遲緩且朝外張望的時候要搬移並爬上梯子有時還會忘記這道手續因此得蹣跚遲緩又痛苦地走回去,但這並無礙於他和我進行破碎卻流暢的對話。正如我似乎又瞎又瘸動彈不得性情乖戾煩躁不堪,但這也並無礙於我和他繼續破碎卻流暢的對話。
故事的零件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因此每次隨機的組合多少有點變化。在我第二次還是第三次領著不同的初項任務試著朝地窖前進的時候,我(一名持劍戰士)在教堂門口發現了一個倒在地上的人,還有點動彈,他微微發著紅光的身體輪廓表示我應該走上前去──做什麼?攻擊他還是和他交談?這兩種狀況的顏色都是一樣的,我並不能分辨,但無所謂,這個戰士會自動決定。負傷的人留下幾句簡短的遺言之後便死去了,我再度意外地聽見自己(年輕男人的聲音)對著那具屍首表示替之復仇的決心。也許是當時的我還不很明白接下來自己會面臨並習慣何等前仆後繼所向披靡的巨額死亡,就像我首度在地下二層無意間闖進該名叫「屠夫」的妖魔所佔據的斗室時,被裡面四處懸吊的人體和整片腥紅震懾得心生畏懼,以致於即使是好不容易殺死那粗壯的怪物之後,也手軟得沒在滿地血污中找到那把具有特殊魔力的剁刀。
這裡的日子(「這裡」和「日子」,連著兩個虛詞)都是一樣的,從來沒有什麼變化(又一個虛詞)。但是同樣一件事情做久了總也可能出現某些來路不明的差池。所以那天我照常站上梯子趴在窗邊向外張望地平線和鉛似的海面時,說出的話不但使Hamm大受震動,連我自己手上的單眼望遠鏡都差點拿不住掉了下來:「那裡有一個小男孩!」
青藍皮膚、黑髮戟張的魁梧男人爬出格子狀的地表,動作僵硬,腦海裡一片模糊。我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突然出現一批全副武裝的兵士包抄過來要置我於死地?無論如何,嗜殺的天性據說是一種不會被遺忘的東西。我開始衡量局勢,在樹叢間穿梭著跑向有利的戰略位置,逐項檢視並學習自己已有的本領,目標是把這群陌生的傢伙一一宰掉。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想來他們對我的認識也僅是一場久遠戰爭中的抽象情節,但現在我們面對面而無法互相理解,關於殺戮,這理由似乎就夠了。
如果不選擇剛剛破除數百年封印、尚未恢復記憶的魔王,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依舊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敵。面如冠玉身著戰袍的青年英姿煥發地騎在一匹白馬上試圖叛逃昏庸君主,才出都城便遭到重重攔截,不過這個回合倒不見得非要殺光所有追兵方能脫離險境,只需偕同我忠心耿耿的隨從奔抵畫面另一端的安全地帶就算滿足了勝利條件──以及我身為英雄的正義風格。自然,說奔、說跑都是言過其實了,因為在這片五彩繽紛高高低低的方陣上,每個人的行動力都受到屬性、等級、配備等等條件的嚴格限制。我只在很有限的範圍之內、只在輪到我的時候能決定移動的距離和方向,偶爾我會懷疑這樣是否連Hamm的處境都不如,至少他可以一再慍怒地命令Clov把他的輪椅向右或左或後或前推挪一毫米,直到獲得並願意相信後者的保證說他已絲毫不差地位在房間的正中央。
錫灰垃圾桶的蓋子掀開,我從桶裡探出頭。我從來不離開這桶子,但桶子裡還存不存在什麼我並不知道,就像我對桶子外有沒有任何東西也完全說不上來。他們叫我Nell,從旁邊桶子裡伸出頭來口齒不清的那老頭照情況看來是我的丈夫。我甚至好像還有一個兒子,這表示應該曾經發生過類似婚姻生活的東西,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說實在的,有誰在乎?
有時候一個人可以不斷沿著甚至重複線狀的情節永遠沒完沒了地走下去,但這個故事則是被建構成兩相對稱並且有一個中心點的;青藍色的魔王和騎駿馬的將軍在各自的路徑中不時瞥見彼此的影子閃動,當他們終於相遇的時候,完整的真相──據稱──也將於焉大白。
漫長的攻伐路上,會有幾個性格身份殊異、但面容同樣美麗的女孩陸續加入我的冒險行列。在某些關鍵時刻,我的決定會影響她們與我之間的關係,甚至影響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我總是不能自己地喜歡上曾經一度背叛並狙擊我的嗜殺忍者(總是緊抿薄唇、一身勁裝,是青年將軍在大內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兒)以及唯恐天下不亂又見錢眼開的、有著粉色雙頰的精靈盜賊(雖然魔王混沌的思路裡始終摻雜著另一個紫豔女人名字的回音),儘管從策略考量上來說她們都不是最好的人選──理想的「情侶」是必須能並肩使出殺傷力最強大的戰鬥技術的。我不能理解這樣的關係重點何在,就像我永遠也無從得知究竟如何才能讓我兵馬倥傯的情人離開她的格子,盈盈走來在我臉頰印下即使是最輕最淺的一個親吻也好。
啊啊,Nagg,給我一個吻吧,她說,於是我們兩個隔空撮起了皺縮的嘴唇。這世界連一面該死的鏡子也沒剩下,但我總能在她臉上看見衰老、蒼白、邋遢的自己,像塊霉軟的餅乾。我不知道那個照情況看來是我兒子的人身上是不是也反映了什麼我的模樣,我只看得到他的後腦勺,而後腦勺總歸要比較難以加諸擬人化的聯想,何況他還老是喝斥著要我別吵得他睡不著。如果在他絮絮叨叨自言自語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前我沒被蓋回垃圾桶裡,也許他會叫Clov拿半塊餅乾來給我,然後我會撮起皺縮的嘴唇吮吮它,忘記Nell或Hamm或任何人臉上的我自己。
Y,過來這兒吧!無數個裹著綠色連帽衣袍、在城堡內四處走動的老頭兒招呼我。讓我來教你一些這個世界裡的基本技能,比方說戰鬥的時候如果你想留敵人活口,可以收起銳利的武器改用手杖擊昏對方。噢,Y,幫幫我的忙吧,長裙曳地的女生不知所措地叫住我,她的面目模糊但口吻倒是不容置疑地熟稔。妳看我這心不在焉的書蟲,那本歷史書又不知道被我放到哪兒去了,妳可以替我找找嗎?嘿,是你啊,Y,一杯酒算你一百個金幣就好,我踏進體面的二層樓建築才發現是燈火通明的熱鬧酒館,櫃臺後的胖老闆一逕跟我說笑。Y,我的孩子,我們必須盡快出城去,我的魔法師養父在巍峨的白色圖書館前台階上焦急地等著我。事不宜遲,路上我再慢慢跟妳解釋。
當然,不管我重新開始幾遍,每一次養父都會在來得及解釋之前被埋伏在途中的敵人圍攻殺死──法力高強如他卻必定會在攻擊最後一個人的時候失手──每一次我也都同樣羞慚而倉皇地僥倖逃過一劫;我看見靛藍暗夜裡閃現一蓬蓬魔法火焰像亂墜的朱紅色流星映照出突襲我們的幢幢人影,接下來便已是明亮的早晨而自己置身在一片陌生的荒野,滿地石礫間只剩下養父的屍首和他身上一封內容曖昧的書信。故事的重點就是如今已經無家可歸的我必須繼續四處漫遊,試圖解開這個謎團,但我其實最想問的是,這些人──你們──為什麼全都認識我,熟練地稱呼我不久前才從鍵盤上輸入的符號(例如Y),連陌生的城鎮裡都會有人揣著一張寫好我名字的懸賞告示,要取我的項上人頭?
關於我──關於這個從性別、年齡、種族、職業、特長、衣著、到甚至長相和聲音都由我一手挑選決定的角色──你們究竟知道了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所以你們才總是可以那麼篤定地遞給我一模一樣的同一份記憶,無論我擲了多少次骰子在亂數中拼湊出一個具有最理想可能性的自己?
「Clov,」Hamm艱難而慌張地吞吞吐吐問道,「你和我,我們……該不會……開始、開始有些什麼意義了吧?」
也許這就是我不真正喜歡這個故事的原因,它跟人們所理解的現實可以畫出太親密的平行類比。核子浩劫後某世紀的灰濛場景,我從一扇自動開閤的金屬門中走出來走回地面上,已經被分派了身份和負責找回淨水晶片(什麼?)以拯救同胞的重大任務。我不需要有過去,我需要的是手槍、匕首、彈藥好用來對付滿地橫行的灰毛老鼠、突變巨蠍或者意圖不明的人類等古怪生物。手邊的地圖翻開來一片空白,所有我還沒去過但當然應該迅即前往的地區都沈陷在整片未知的黑暗之中,而且這裡的黑暗可不只是比喻性的說法而已。
老實說,這前景著實不甚樂觀,尤其在看見倒在路旁那個出師未捷的傢伙之後我掉頭就想往回走,雖然之前也不忘搜搜他的背包看有什麼我可以接收的實用物資。天知道這鬼地方有多大,光是眼前這黑魆魆的洞穴就夠我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地走上好久,等到心不甘情不願地兜著圈子繞回原處,我發現那具屍體已經變成了一堆白骨。這個世界裡是有時間的。
但是那隻三條腿的玩具狗沒有名字,三條腿的玩具狗連站都站不住。問題:如果一棵樹倒在森林深處而沒人看見,它會發出聲音嗎──如果一隻玩具狗倒在地板上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Hamm會看見嗎?
如我所說,這個世界如今只剩下灰色,似乎連聲音都消失在灰糊糊的背景裡了。唯一的訊息來源是沈默地湧現在畫面上的密麻小字:
抱歉,我們暫時不能讓你進來了。呃,技術問題。或者
(操控大門的電腦故障因此我除了前進之外別無選擇,原來英雄是這樣誕生的)
這附近某些區域很亂,聽說有怪物肆虐!
→你可以說得更詳細些嗎?(所謂的對話其實是選擇題)
→我很樂意去除掉那些禍害(有時甚至無論怎麼選最後都會達到同一個結論)
→哦,我想我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能否將隨機交付的事件執行圓滿據說和聲譽有關,聲譽據說和我會受到的對待有關,我會受到的對待又繞回來和執行事件時所將遭遇的困難度有關)
你已經中毒/你遭到若干點數的損傷/你的攻擊落空……然後我倒了下去。
可又怎麼樣呢?這世界裡似乎沒人知道我也沒人在乎,至於我,連我必須(為什麼?)拯救的地底居民到底是些什麼人也從沒見過。我開始忽視那些有待我去完成的行動,漫無目的地從一處行走到另一處,眼睜睜看著一百二十天的期限逐漸流逝而無動於衷。我真正想做的其實是回到那個房間,用一連串呼喊和瑣碎的命令確認我深深依賴的那個人並未──尚未──離去、拖著疼痛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牆邊重新蓋好垃圾桶的蓋子、在不著邊際的半昏聵恍惚中想著回憶或食物,端看哪一樣先漂進腦袋裡來。
所以我放棄了破除關卡,忘記地底第十六層灼熱火焰中的龐然惡魔、忘記我和這個或那個如花女子註定會有的某種結局、忘記隱藏在這廣裔國度某個城市裡的身世之謎。我放棄了遊戲尾聲的炫麗動畫,選擇在每次啟動程式之際不斷接續或重複所有的故事,就像每當書頁或舞台布幕打開時那房間總也會不變地出現在那裡,永遠沒有終局的play。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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