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也是非常業務人才的那種,脖頸可以三百六七百二十度任意旋轉不消說了,滑移在色澤曖昧質地可疑的地毯上從點A到B到F之類的,也順水推舟得很。
室內的燈光是經過精心設置的雖然稍嫌刺眼,室內的空氣是經過細心調節的雖然稍嫌冰冷。花草樹木一應俱全國恩家慶地,在透過中央控制傳來的軟綿綿音樂磁場裏欣欣向榮著,雖然是塑膠的。
我站在冰河的裂罅邊緣,遠處有畫滿螢光筆標記的獨角獸三兩成群緩緩移動。天空中行星尖嘯著擦身而過,腳下不時隱隱滾動爆裂的震波;地平線上狼煙四起,映在電梯冷硬亮滑的金屬四壁。
然後電話──或是傳真──呱呱笑了起來。
「ㄗ─ㄠ─ˇ。」有(偽)訊息被傳遞和交換。字和句的四肢百骸散開來在每個人的玻璃頭盔內裏孑孓般浮游,臉上的表情因而也就看不清了。當然其中可能又混著自家眉眼口舌的碎片渣滓也說不一定的。
好吧,所以就已經拿出鑰匙旋扭住鎖推進獰重的透明大門。接下去,又怎麼?
答錄機的獨眼閃滅紅光,冷冷地斜視過來。
我開始微微漂浮,半空中塵沙仍然蔽天,粗礪地刮擦光滑柔潤小小珍珠般四處飛行的空氣粒子(它們的細小尖叫聲依稀可聞)。勾著腳尖,從城市上方正在孜孜切割天色的高聳樓頂貼身拂掠過。
灰色的視野中沒有一隻沒有裝配輪子的雁鳥。
按下電腦的開關它鏗的一聲眨開螢幕(:熒目)。敲打啄貼字鍵的手微微發麻,在腦波透過指尖汩汩淌出被吸取轉化成字元再變異為沒有身份的電流倒灌回來的時候。主機不時模糊傳來虎姑婆嚼食小骨頭式的嘰嘰嘎嘎聲。
「喂!有點幽默感吧!但不管有沒有幽默感,中飯總還是要吃的。」桌前釘滿林林總總的外送便當名片似乎在這樣打著手勢。
可是預告中即將隨座車翩然降臨陪伴吾等共度午餐會報溫馨時光的老闆的面容實在太刺眼了,我無法抵抗必須戴上太陽眼鏡的需求並從抽屜裡取出兩種不同口味的口香糖。咀嚼的同時我突然想起或者應該建議待會兒全體清唱東方紅歡迎致意的,把掉出來的7-11發票收回皮夾。
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的還有印表機和影印機。當然,除非它們卡紙。
*
「所以,咕嚕咕嚕……」
「我認為,吧嘰吧嘰……」
「嘎吱嘎吱啊啊!不是的……」(這一位的吃相比較凶禽猛獸)
「嗝──兒──噗。」老闆不愧是老闆,一向在完美時機作抑揚頓挫的標點。
我莊重地手持一冊由再生紙加文件夾組合成的筆記本──其實就是還魂的紙張吧,報廢文件的陰魂總在背面那些密密麻麻令人完全記不起所為何來的字句間冤冤相報似的,反而有種殭屍鬧劇之類的效果──眼觀鼻鼻觀心,不時投送嚴肅的注意力於飛濺在辦公桌面的飯粒上。獨角獸群逐漸漫步遠散的同時回頭瞄了我同情(輕蔑?)的一眼。我知道我知道,我那善於奔竄的修長雙腿此刻正循規蹈矩地在裙下交疊出優雅的角度,末端的蹄子也被修剪成高跟鞋型了哪。
而距離水星還有無盡光年之遙。
為了防止足底終究蔓生氣根我一躍而起敏捷做著慷慨的手勢。要喝咖啡是不是?我來我來──在被吸萃盡元神的咖啡粉遲緩釋出亮棕汁液的同時我腦殼內也出現啵啵聲響。(來來來,小心杯子燙手哦。)向四方拋射善解人意的微笑擋回所有桌面上方正在進行的討論。(加不加奶?一匙還是兩匙糖?)並不時旋身顧盼藉以抖落漫長端坐時間內積累勾絆在襯衫裙擺的沈滓字句。(嗯嗯,這咖啡真香可不是。)
單臂插腰模樣矜持的乳白杯子終於在視線裡疊落交錯格格微顫地遠去,我深深羨慕著手端托盤的助理的背影。畢竟,若還要跟小女生搶著清洗杯盤就未免太司馬昭之心了。來不及占卜的咖啡漬早拋下一卦:「小心吞吐套裝絲襪西服領帶的玻璃帷幕大樓。」
*
水流嘩嘩地淌著滴著,縱截橫切成小長方格的空間裡沖動迴響層層澆雜的水聲。鏡子內充斥晃動著似曾相識積非成是的笑臉,我感覺實在很難把自己沾了膠水黏上的表情擠塞進身後如此繁忙的交通。
以及一些名片簿永遠追趕不上的對話。界門綱目科屬種,人名─部門─職稱連連看,我老是找不到那些小圓點。
蒼白不安的擦手紙被嚓嚓抓出又濕漓漓拋棄一如洗手乳泡沫般繁生的各種焦慮,傳言轟轟在烘手機底下翻來覆去意氣飛揚口乾舌燥。修補完了豔紫鮮紅的唇膏和透明無色的絲襪,吹彈得破的顏面和伸縮自如的底線,門拉門推又各自飛鳥投林似地回到塑料隔板的小方格裡。
膀胱並不是唯一感到壓力的器官……
*
謙卑有禮、和悅恭敬的棉花包裝著一遍遍用電話、信件、傳真打過去又彈回來的聯繫、追蹤、確認乒乓,幾趟來回之後總是變成沾裹各種雜質的扎手雪球,不時滾一條歪曲的軌道跳出界外。
折舊率其高無比的是一切做出的承諾和決定,不管那來自多少個小時水仙花們各自獨舞迴旋的會議尾聲。於是乒乓還得繼續,化身八爪章魚在球桌邊狼狽扭動的同時,請別忘了服裝儀容風度修養。
所以折舊率極高的可能還包括個人的檔案、脾氣、乃至健保卡等等,以及其間穿插夾雜的,ㄅ部門男子ㄆ所買的兩罐ㄇ飲料其中之一悄悄出現在ㄈ部門女子ㄉ的桌上之類的四通八達消息。
──無怪洗了再多柔柔亮亮的麗仕,我的頭髮還是愈來愈與擱在行事曆旁的那盆仙人掌針刺相似哪。
而佳節將至,身後拖著大串行動電話訊號與驚嘆號刪節號的老闆展現童話般和藹親切的笑容,鄭重宣布今天不必留下來超時工作了──加班此一詞彙是不存在的,因為後面應該跟著的那個費字也聞所未聞。(「加……班……」我看見薪資單淺灘上一個渺小的卡通人物瘋狂地揮著手大喊,隨即沒頂在蠅頭小數的流沙裡。)
我抓住最後一隻獨角獸幻影的尾巴,趕在渾身竄冒出皮毛蹄爪之前跌跌撞撞走出辦公室,正好來得及看見老闆親自簽名頒發在每個人桌上的一本聖誕禮物──《樂在工作》。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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