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xfc和倫敦
分不清那是手的撫觸還是雨,朦朧中聽見這一聲嘆息。
然後他就醒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從夢中還是從記憶,還是從別的什麼。
他看向窗外,是一個很好的晴天,透過玻璃的視線卻告訴他,那樹那草那些青綠生生的枝葉在陽光下全然展示櫥窗裡的塑膠保利龍風景。
換句話說今天是當即醒進一種厭世心態吧,這也沒什麼,沾沾自喜或滿嘴罵罵咧咧之類,早晨依舊是早晨,並不會變成下午或黑夜(除非採用某種比喻性說法)或別的什麼。但他確是感到他人之存在的緊急不可忍受性了,休提梳洗時絕禁不小心瞥進鏡子,連換穿衣服的時候都努力不要接觸到自己的肢體皮肉。
於是很自然的他儘速逃離房間,這種自然是人得了癌症會死、而且多半還會死得很痛苦的那種自然的意思。倒不是說他頗為無辜的房間有任何地方涉嫌聯想充滿病菌溫度及消毒藥水氣味的醫院,只不過一睜眼便被迫擠進「要麼瞪視別人,要麼瞪視自己」如許狹隘小氣的選擇餘地,不由得正生生面臨歹毒存在性危機的他不因此連使 用的意象都刻薄起來。
他走上鎮街,行走在陌異的族群中知道自己完全如週身遍裹青綠塗料般惹眼。就算聊勝於無吧,他壓縮自己成二度空間在權充隱身草的墨鏡後面,單薄地幻想腳下踏出的是沒有重量的步子,輕虛浮移,像笑話裡說穿梭雨線間滂沱都淋不溼的瘦子。
而雨……他模糊想起那聲嘆息之際抹染去的一個灰濛蒼褪身影,簡直很有動機恨起眼前五彩繽紛四面八方的嘈雜。(但當然,恨這麼有滋有味的情感是真正厭世者所不能享及的眾多奢侈之一,而他目前為止亦沒有什麼可用以兌進今日鮮猛質純負極情緒、將其稀釋的東西,甚至理由。)無論如何,在樂觀進取得完全要卑鄙起來的陽光之下他感覺,感覺步伐在逐漸溶解而焦距在渙散幾乎無法繼續他蒼白瘦弱的搜尋。
他走進一家商店,似乎買了什麼;因之帶來的與人應答必需性,在每一枚語音遲緩往覆遙遠落地的後一秒準確產生一種麻木的愕然,他便這樣看見自己不但像缺氧的魚嘴徒然一張一合,更像離水已久的螃蟹不斷空吐氣泡成串,每吐一個即是耗損一寸所剩無幾的生存力。
他感覺自己是多麼渴望下雨。
在雨中被模糊的視界裡再次目擊披覆那襲朦昧嘆息的身影。
然而這仍舊也沒什麼,他走出商店,靠在一根柱子旁開始喝果汁。所以這就是他剛剛買的東西了。他把果汁從袋子裡拿出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最後把空瓶丟掉。
十分鐘之內他去到車站並買好一張車票。(來回的,因為相較之下比單程划算太多,他純粹出於習慣也就買了,並不是已令人敬佩地確知會有回程、甚至還更可敬地已為之預做打算的意思。)等到駛往大城市的車班進站,他仔細選好一節非吸煙車廂坐上去;不甚整潔的空間裡有一種陳年的油油的氣味。所有其他的乘客的存在也好像都發出一種陳年的油油的氣味。火車的搖擺振動讓他很切身地體驗到剛才喝下去的果汁在他胃裡的晃蕩,透明清紅的汁液沖過來沖過去。
火車就只是火車罷了,火車不會有什麼存在性危機。此刻危機重重的人則逕直扭著脖子去看那灰不拉嘰的玻璃窗;窗外的風景當然仍那麼精神抖擻奮發向上似的、也就和他稍早在自己房裡乾淨些的窗邊已經得出的那個結論一樣。危機人物在一個其實不怎麼舒服的姿勢裡僵凝不動,一路沒有挪蹭分毫;如果排除他只是懶怠之類不大符合整體哲學氛圍的解釋,便只好說他是悲觀得連找到某種比較舒坦坐姿的可能性都不列入考慮了──可他同時又十分正確而索然地意識到:他壓根兒就沒相信過所謂悲觀樂觀的定義云云,那麼如此這般窮饒舌未免無聊得很……。
而火車自然還只是火車,火車用不著煩惱給自己做性向測驗心理分析人格描述,火車甚至不必關心自己正往哪裡去,就連去不去都沒半點重要性。他決定停止再想任何關於火車的事了,努力盯住色彩逼真動感十足的窗景之際覺得頭昏暈濁沉起來。
必須儘快離開這該死的火車。這念頭意外地倒給了他專心致志的頗有積極性的幾十分鐘。
大城市的車站總是很奇異的,建造在急速漩滾的人群流沙之上、有著巨大回音的城堡。他緩緩在月台上游動,四周是沙粒一般嘈嘈切切奔鳴的腳步。有風從身後拍撲著呲呲吹來,是又一列車進站了。太陽透過高遠的採光屋頂俯照,顯出一種森冷的乳白。他重新戴上墨鏡,知道自己仍是塗了滿身的青綠,不過在這種地方的好處是,由於所有的人都沾裹著各種熒熒發亮的顏彩沖流穿梭,在某層意義上便是所有的人都色盲了。他望過去,寬敞忙碌的空間中果然只有黑白的視野和聲響。
──即便如此,又如何?
車站大廳的地板打磨得真是光滑,他左腳右腳往覆推移交錯地努力前進,覺得簡直快要從鞋子裡被摔出去。地上有他淺淡模糊的影子一團。或者那是另一個影子的殘跡?而為什麼會是手和雨呢他不能明白。
夢中的那人還說了許許多多,但他都已不復記憶。在醒來的那一瞬張開的眼像翻分的雙掌,裡面絮絮盛裝的東西霎時全部墜散揚落,再一握只剩最後零星的殘句。他突然覺得心情很是悽悽切切栖栖惶惶,彷彿丟失了什麼原本佔有巨大而絕對重心位置的物事,遺留下來的空洞不堪聞問、弱不禁風得不能,連自己每一呼一吸輕微的鼻息,都像鼓起狂風自上古尖嘯著吹來,刮痛皮膚底的每一寸裸露廢墟讓人幾乎無法站立。
他迅即伸手抓握扶把穩住似乎正在傾塌的身體,看見自己已經順著電動台階轆轆朝地鐵站下去。又是一列一列來來回回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自己往哪裡去的車子,真好運氣啊。
他在人工照明人工氣流的地底管道來來回回踱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終於跳進第六還是第七班車,在很多人下車的一站轆轆回到地面上的陽光底下去。
陽光底下,這詞十分理直氣壯的樣子,他卻在跨出車站建築的同一秒幾乎想念起剛才數到好幾隻的、在地鐵軌道上下出沒的黑漆漆小鼠。他看不到牠們的眼睛,這就足以使牠們成為比同月台或車廂內的人類要好的視線目標。牠們大約是從沒見過陽光的,而這並不像是什麼影響牠們生活意志的悲劇性咒詛罷。
北國的夏天有長得可怕的白晝,他走來走去總覺得像原地踏步,離不開不情願移動分毫的太陽,方向感隨著時間感一起被塗掉了。大城市的人海也總不退潮似的,他簡直不能明白這麼多人都打哪來,又怎麼會通通不約而同出現在一個地方,總不會大家都揣著一句話一星夢的片段就走上街頭吧。
這念頭嚇人。他努力向自己保證了半天不是這麼回事。漂移在一蓬蓬人叢之間需要專心勤勞地保持平衡,他時不時模糊想著不知為什麼總感覺自己像搞錯了交通方向逆流而行,就算當下調頭反身也沒用的,不管是正在往上游下游河左岸還是右岸走。
又並不是說逆流順流有什麼重要性,他幾乎要疲倦地嘆起氣來。今天怎老是捲在關於方向的哲學狀討論裡。他一點都沒有哲學這哲學那的意思,歸根究柢他其實只想能安靜坐下在一個什麼地方,他累了,渴了,餓了,他想碰觸一雙溫涼的手或一股穩定實存的什麼,他一點哲學的意思都沒有。
他閉上眼,看見雨在眼簾裡倏然傾盆而下。什麼時候他已擱淺到一旁,人潮在臉面前沖濺洶湧;陽光隔在薄薄一層皮膚外揮舞著幢幢綽綽的影像,所有的聲響彷彿從很遠的一道回音壁凝集反射,汨汨旋繞滲進意識裡來。
但這車水馬龍烏煙瘴氣的大街上顯然不是沉思冥想的好地方,他睜開眼直直朝前走去。沉默的暴雨仍在瞳孔後密密下著,水霧漫騰。他發現自己沿著牆的步伐幾近逃遁,難道是因為知道將會有人影從雨中浮出走來,如果他持續他的凝視?
而凝視卻從來不會是沉默的,語音有瘖啞的時候線條往往逃不過零落手勢只能模糊描摹,更不用說文字慣常被泡了水似的褪白軟爛。幾乎作為一種純粹能量的方式,凝視自有它存在的重力加速度,毌需依附什麼待傳遞的訊息。問題是它自我投射的勁道太絕對了,如果軌道的另一端沒有穩穩盛接的另一雙眼睛,這一端的人怕不只有深海魚被撈上淺陸式的嘔瀝盡肝肺心腸?
可那雙眼睛的存在卻又不會是所謂問題的答案,就如同它們的不存在也不是所謂問題的來源……
欸。啊。他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並分不出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嘆氣。誰會相信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夢,因為夢裡的一個人,因為那人彷彿的一句話?雖說話講到底誰又為什麼要相信一切是因為任何人任何東西,這種事情是怎樣也不可能有扯得清的一天的。
尤其不可能會是今天,他幾乎疲倦地笑出來。和鏡窗玻璃以及車軌牽扯不清的,乾燥的一天。他舐舐嘴唇,感覺今天與今天以前每一個今天的塵埃在口唇上堆積。乾燥。無雲,無見雨的可能。他的腳步維持規律輕迅的節奏不住向前推移,很踩踏實地似的,四周的風景卻已是一換再換瞬息而滅了。
那如影其實總是隨形──有一陣挾帶市街體溫的風吹在他臉上──他亦了然於心。醒著或睡著,逃離或驅向任何一個地方,不過都是朦朧或清楚地在追逐,對之追逐,那既是羅盤也是海市蜃樓的身影言語。
他仍然走著,在往回程票去的方向吧,是嗎?睜著的眼前倏見沿鐵路一道一道擦身退去的站牌,白底黑字冷冷在視網膜上不斷閃現負片。太陽像是依舊未曾移動分毫,亮的累的在輪子上隆隆快速滾動的,沒有潮溼氣味的夜。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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