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我只是想來碰撞一些機會。」她說。
「什麼機會?」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問得很蠢。果然,她在鏡框中間──我還沒提過她的眼鏡沒有鏡片吧──瞪了我一眼:
「我怎麼會知道是什麼機會!」
C.
不,事實上我連她都還沒提過。(沒錯吧?)
她的長相真的很奇怪,是完全形容不出來的那一種。概略的說,我只能說她腦殼上有黑色的頭髮,腦殼下是否有內容物及其顏色為何就不得而知了。她穿著一件白不白、藍不藍、灰不灰的棉質上衣,一條充滿張牙舞爪色彩又暗兮兮的百衲裙(八成會有人問我「百衲裙」是什麼東西,對於這個問題我其實是完全回答不出的,那只是我對那條裙子的第一印象及聯想,根本沒有經過大腦就隨口拼裝而成;這點請後世的考據家務必注意)。
(如果有人需要更進一步的訊息,我倒知道有幾家專門賣「印加尼泊爾民俗風」服飾的店。)
哦,當然,還有我差點忘記提(其實已經提過了?)的,她的眼鏡。
D.
其實那眼鏡實在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我擔心我這麼接二連三地提到它,可能已經造成某種誤解,使一些人認定它是個極重要的線索了。
那時候我也是這麼想。
在這裡我要再強調一次,那副眼鏡毫無任何的特異之處,只是最近頗流行的,深色扁長方框的復古型。可是我當時卻一心相信它能幫助我透視她的靈魂,就像拿鑰匙開鎖一樣容易。
由此我們得到的教訓是:眼睛才是真正的靈魂之窗,眼鏡不是;即使它是那麼的親近眼睛,而且還沒有鏡片。
H.
也許現在該來講講場景。
簡單的說,就是:一個窮極無聊的下午,我剛考完窮極無聊的期中考,窮極無聊地到了窮極無聊的速食店,開始嘲笑並加入店裡窮極無聊的人群。
我叫了一杯大可和一包大薯。不過這沒什麼重要。還有,對了,我是個大二的男生。這也沒什麼窮極無聊的重要性。我是說,我真正的意思是,這一切其實都沒什麼重要的。但同時我認為我如果不把這些交代清楚,可能會引發一些不安,不滿,不……?或是其他的東西。
總之,如同題目所說,這是一件發生在速食店的事。
F.
據她後來說,她之所以一上二樓就逕自走到我面前坐下,是因為我的桌子最靠近樓梯口,最方便。雖然我有點懷疑,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是最靠近她舌尖的答案,但我還是接受了。
「沒有理由不啊。」她說,眨了好幾下眼睛。我記得這時候我們是在談她吃的東西。她的食量驚人──事實上,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感到的訝異,與其說是因為她以一個陌生人大剌剌的落座在我對面,倒不如說是她托盤上的食物所造成的:兩個雙層漢堡,一杯奶昔,九塊雞塊,一枚烤馬鈴薯,再加上沙拉、濃湯和蘋果派,大概夠我吃三頓的了。這種壯觀的景象是極具視覺震撼效果的,一度我還以為她是速食店的宣傳新花招。
(我們還能不能拒絕相信花招和宣傳?)
I.
第一句話是她先說的。
「你看起來很鬱悶。」
我含著吸管吸進一大口可樂。「是嗎?」其實我根本沒注意到我自己,或者她,說的是什麼;我只是在可樂辛辣的氣泡間隙中釋放出兩個字音罷了,我想,也有可能寫做「什麼?」至少這兩句話聽起來頗像的。
「你看起來一副窮極無聊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我沒好氣的接口,斜乜了她一眼,她逕自微笑起來:
「沒有理由不啊。」
G.
「沒有理由不啊。」──我想起來了,這就是她的口頭禪。
對,而且我也想起來了,她那副眼鏡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戴在臉上的。是她好整以暇的吃完托盤上的所有食物之後,才從她那個皮雕的大背包裡摸了出來,而後,又好整以暇的把它戴上,這才像調到了焦距似的,看住我對我發話。
自然,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到她那副眼鏡實際上只是一副鏡架而已,基於人類自然好奇的先天習性,我問了她為什麼。(或者,可能說「基於人類自然尋找話題的後天本能」要貼切一點。)她自然又是用她的口頭禪來回答的。
「沒有理由不啊。」……(其實我原本不太想把這句話再寫出來的,好像沒什麼意思,而且又一直重複──不過,反正,沒有理由不嘛。)
J.
我真正懷疑的是:有理由說「是」嗎?
我和她的談話進行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也說不上來究竟愉不愉快、乏不乏味,也沒什麼主題或「中心德目」的樣子。但這不是我關心的重點。我一直瞇著眼睛看她──所謂「心理上防禦或抗拒的象徵」,我想我的樣子還不至於像登徒子吧!
「妳到底幹嘛要找上我?」這個問題我放在嘴巴裡和薯條一起咬嚼了好久,卻始終沒有問出口。當然,我不想再聽一次她的口頭禪是部分原因,不過坦白承認,這主要恐怕是關係到又一個「心理上防禦或抗拒的象徵」:她從頭到尾沒有問過我半個、任何的問題,連疑惑的語氣(把問號藏起來的那種)都不曾出現,想起來我覺得有些窩囊,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N.
問題是,我還真問了她很多問題。包括她的年齡在內。
當然,我的常識(?!)還不至於缺乏到不明白「女人的年齡是秘密」的地步,會問出這種問題,歸根究柢依然是出於前述那「防禦或抗拒的心理」。我甚至用了一種極不禮貌的方式發問,也就是突兀的插嘴,硬生生打斷了她對雞蛋漲價此一現象的分析與解釋:「喂,妳幾歲?」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大你六歲。」
「什麼?」我一口可樂差點嗆住,「妳又不知道我幾歲!」
「是不知道啊!」她居然理所當然的樣子,似乎對我的大驚小怪頗為不解。「所以,亞里斯多德會那樣主張……」
怎麼好像輪到困惑的一直是我。看來我最好還是心平氣和一點;尤其,不要在她話中間亂開口打斷──亞里斯多德喜歡吃雞蛋嗎?
「……其實是很理所當然的。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O.
「說真的,我剛失戀。」
「唔,我也是。」
不太記得哪一句是我說、哪一句是她說的了,總之冒出了這兩句話。印象深刻的倒是我當時心裡在想,她的男朋友會不會是被她的食量嚇得打退堂鼓;可能臉上還泛出了一點惡作劇式的微笑。
P.
不,我現在沒有在笑,尤其沒有在惡作劇式的微笑。
這恐怕就是使用文字的主要問題之一了……不管我再怎麼努力解釋或說明或辯白,可能都無法讓人相信我現在並沒有在笑,當然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惡作劇的意思。(如果我是伍迪艾倫多好!只消轉過臉來對準鏡頭讓人看清自己的無辜相就可以了,既省事又具說服力)
(同樣的道理,我多麼希望K小姐有張開麥拉費司啊,這樣她就可以挺身站出來幫我洗刷惡作劇的嫌疑了。)
M.
「我真的看起來一副窮極無聊的樣子?」
「真的。」
「為什麼?」
「你自己說的,你本來就是。」
「不是,我是問為什麼……,算了。妳很──奇怪,妳知道嗎?」
「沒有注意過,不知道。」
「怎麼可能?」
「沒有理由不啊。」
「難道沒有人對妳這麼說過?」
「可能。沒有注意過。」
「那妳到底注意些什麼東西?」
「不一定啊!」
「比如現在?」
「你。」
「我?我有什麼值得注意的?」
「滿多的。」
「好吧,妳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陌生人。」
「好像滿有點道理的。」
「本來就是。」
A.
我承認,她真的是個很奇怪的陌生人。(我是不是已經承認過了?)
在此,我不得不相當悲觀的懷疑,我是否可能真正將這整件事描述清楚,起碼到能讓人理解的地步?
唔,文字這東西,問題麻煩都不少的;何況,這個年頭,大家早就已經習慣看電視、看電影、看錄影帶、看舞台劇、看MTV、看影碟……了,要用沒有影像沒有聲音的東西來使人信服,確實不太容易。
更糟糕的是,講出這個事件究竟是要大家信服什麼(換言之,也就是這個故事準備要啟示什麼樣的主題或中心德目),連我自己都好像提不出來。
(不知道可不可以借提出她的那句口頭禪來應付這個情況。)
E.
沒有提過的東西還有很多。比方說,她那條K金項鍊,垂著個鑰匙形狀的墜子,不時在她頸間擺盪、閃閃生光。
關於這條項鍊的敘述似乎應該更早些、和棉布上衣一起出現的(至少那是它在現實情況中的位置),畢竟,誰知道,很有可能它的意義比那副沒有鏡片的眼鏡要深遠多了。
可是,誰知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確定是什麼原因使我下意識的提起了它。
也許我應該去買包口香糖,橘色的,就像廣告裡那句玄虛的宣傳詞說的一樣。
(我的原始動機是想透視她的靈魂,或者說,找出能幫我透視她靈魂的正確線索,結果,目標並未達成不說,反而弄得自己先要「和自己的潛意識密談」,用的還是從電視宣傳花招借提出來的想法,實在頗不名譽。)
Q.
不幸,我看我是不名譽定了。
可能是那個「防禦或抗拒的心理」害的,使得我在很沒原則的提出一大堆問題之後,居然會忘了問她最具有深遠意義的一件事──「K」到底有沒有什麼窮極無聊的重要性?
所以,基於這項疏失,再加上前述之伍迪艾倫以及開麥拉費司的問題(我忽然很好奇,伍迪艾倫的臉是camera face嗎?──自然,如果願意針對這一點發表些意見或議論的話,相信它會是個很好的話題。)我的惡作劇嫌疑恐怕永遠也洗不清了。
L.
K呢?K小姐的K呢?
對任何一個看到並也想到、提出以上問題的人來說,它可以包含三重意義:一,K的中心德目何在?二,K到哪裡去了?三,以上兩者皆是。
不論哪種情況,關於這個問題都可以說有很多種答案。譬如說,最簡明的一個可能是:
在題目裡。就這麼著。
以及其他。(請自行激發、想像、創作、模擬、虛構、捏造,等等。)
('89)
(92/12/20中時晚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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