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哪部終極動作片似的,倒數計時的紅色數字嘀、嘀、嘀一路跳下去,大家──是指滿頭大汗正在忙著化解危機的主角以外的一概閒雜人等──都啊啊張大嘴巴呆愣盯著。
然而,九七年的香港這顆東方之珠,是沒有引信可供拆除的。一二三四五六月,薄薄的日曆紙愈來愈長了翅膀般一張一張飛走,在一旁搖旗吶喊或是幸災樂禍的報刊雜誌倒是一張一張滋生。
實不相瞞,當英姿勃發的解放大軍正從我確信的某個地方兼程南下趕去搶親的同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則坐上了一大早的飛機,在前往香港會見我可愛情夫的途中(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當然,說情夫可能有點聲東擊西(東食西宿?)、誤入歧途(亡羊補牢?)的嫌疑了,何況,首先,我自己並不是年紀小小手指便已戴上金箍咒的羅敷哪。總而言之,情夫的這個「夫」字與其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用法,倒不如說是「逝者如斯夫」吧!畢竟距我倆的衣服上回耳鬢廝磨可都是扳著手指數算不清多久以前的事兒了。再怎麼講,也沒有真正親切體貼的詞能用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地描摹這樁外交關係的,難不成要我把這個唇紅齒白、髮銅眼碧的好青年硬生生稱做 ──炮友嗎?
於是,我想我真誠地夠資格列入對九七的香港感到切身關心的人士。尤其之前讀到內地各界鄉親父老七大姑八大媽等等等等,為了慶祝香港之子于歸所熱情致贈的琳瑯滿目貴重聘禮,我還真好生替港人擔了一陣心:畢竟這寸金難買寸土之地已經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裝載了這許多的人口(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那麼些動輒幾十幾百斤的硯台啦鍋子啦裹金大花朵啦究竟要放在哪裡才好呢?雖然話說回來,結婚時收到的禮物也總歸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如何,當我在短得根本無機可暈的航程裡,抱著久未進食、卻又吃不下任何東西的胃莫名其妙地七葷八素的時候,的確不無疑慮地想到過:這可是命運對我現今處境的比喻或暗示?
此話並非無的放矢。在號稱南台灣重鎮、卻連哪本三流羅曼史小說都懶得一提的這個城市上班下班加班吃飯睡覺賴床了一段時日,我逐漸面有菜色地發現,噯……,自己正在有容乃大的情愛糧倉裡變成一隻無米可蛀的米蟲。自然,這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疑難雜症是不能無賴地全怪在辦公室的風水頭上的,但是,香港之行的差不多一個月前吧,我仍心中默唸「不想讓精神比肉體更早性無能」的理由向老闆說了莎喲娜拉。
不料,某晚糾眾聚飲月黑風高的時候,洪水猛獸可是自相反的方向撲來。
「喂,」平常營養不良可憐兮兮的米蟲居然長出小尖角小尖牙和箭頭尾巴,一定是卡通看太多了。「妳這個酒肉朋友的腿還挺性感的唷……向他借來啃咬幾口嘛。」
當下把我嚇醒了一半,忙不迭決定拖著另外那一半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再怎麼飢不擇食,也不該亂抓起酒釀就往嘴裡塞啦,許多光著屁股卻三點不露的小天使在頭上飛來飛去唱著。
「幹(我眼皮心虛地一跳)……幹嘛要走?」不解的善男睜著像罐頭山竹的浸泡了酒精的眼睛,果肉果核黑白分明。「不……不是說好只醉不歸的嗎?」
「你你,我我,他他他……」信女一邊喃喃有詞一邊丟下玻璃杯拚命穿上她的玻璃鞋。「我的機車是香蕉變的,逾時可能會出差錯哎!」
不消說,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當機立斷打電話到旅行社訂機票了。只希望那票務小姐沒隔著聽筒聞出滿嘴酒臭和滿腹辛酸啊。
也許就因為如此吧,我和逝者如斯夫──聽起來怎麼像俄國人?──久別重逢的初初幾個小時之內,舉措居然都真的和當地人一樣從容冷靜得像涼拌小黃瓜,還言不及義地討論要飄然上太平山去登高望遠等等(揖讓而升,下而飲)。大概餓殍的潛意識怕一下子暴飲暴食傷了性命什麼的──巧婦有了米原來也是很難炊的── 結果連登堂入室進了家門,兩個人的舌頭都還安居在各自的牙齒後面一路不務正業地清談(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直到話題一轉,「枕邊書」裡鄔君梅令我好生佩服地居然可以忍住癢文風不動讓人在腳底練毛筆字呀,四隻手這才就近取譬望文生義地大大方方伸出去撓抓搓揉彼此皮肉底下的慾望。
噫、吁、巇,危乎高哉!正是──不舍晝夜。
稍後,他才喘過氣來為了先前去接我時的遲到道歉。完全沒有關係的,我在大內高手過招後翩翩然自空中降落的平靜中,非常寬宏大量──誰在這種時候不是呢?──甜美微笑著。至於我在啟德機場險些要以枯等的秒數為單位來詛咒他不舉天數的一時衝動等等,這就沒有必要讓他知道了(欲辯已忘言)。
誠然,我等去流蘇與柳原之時久矣;而我雖然對如斯夫(可以暱稱為「斯斯」?)除了身強體壯的健康情形之外的底細不算太了解,但好歹自己也還沒落到白家姊姊那樣窘迫的政治(性政治)、經濟、社會、家庭境地裡去。總之,我們的遊戲並不僅止於捉捉互相勾引的迷藏就完了──他倆好不容易接吻時是跌進鏡子裡,我們則差點摔到陽台上──吾人尚有見證歷史的重大使命待完成哪。
當然,肩負同一項劃時代嚴肅任務的還有同時蜂擁出現在香港的一萬二千三百四十五名記者。(為此,我認真考慮過,萬一在街上碰見彼得‧詹寧斯穿著涼鞋短褲吃大排檔的話要不要上去索取簽名。當然,如果是咬字始終沒清楚過的李四端的話就免了。)他們個個身穿有一打以上口袋的背心,背扛大小輕重功能不一的器材,胸前時刻垂掛效力顯然直逼十二道金牌的記者證,忙碌不堪東竄西顛,在城市上方滾滾製造出相對新聞濃度達百分之一百八十以上的雲層──也因之使我深信,隨後接連整週整週不停的傾盆大雨裡,至少有一半的成分是眾家轉播、報導、評論、分析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口水。
哎!大雨。可不是嗎?這場及時(或者屋漏偏逢連夜)雨確是帶給各路人馬──套一句對岸作家特常掛在嘴邊的話兒──浮想連翩。可以想見,當雨勢開始在夜色和群體歇斯底里程度都同樣未央的港灣上空不太給面子地愈撒愈歡時,即便是再八卦、再怪力亂神的香港人,大約也很難用「遇水則發」之流的邏輯來承歡於新老闆們吧。當然,我的意思並不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興趣急著獻媚的;比方說,若是兩個星期之後的《新聞週刊》所言屬實,那麼某位香江商界人士就曾慨然敬了在江澤民頭頂上噓噓的老天爺一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但無論如何,如果要講到跟生理功能相關的液體,最扣人心弦的還是莫過於看起來一向很酷的彭定康那天下午眼眶裡噙著的淚水了;而彼時彼刻,伴隨著他緊抿標準英倫規格的僵硬上嘴唇、肅立港督府前纏綿小雨中、靜視米字旗最後一次降在帝國王冠這最後一顆珠寶上的大批攝影記者,恐怕也都在快門驟閃的高潮之際同聲發出滿足的嘆息……隨後搞不好還摸出根菸來抽抽什麼的。
至於我們,置身於半露天宴會中引頸等待臨去煙火秋波的我們,則邊抱怨著澆在我們衣衫和興致上的雨,邊把酒澆進胃腸和思路裡。不過年輕有為知識水平高如情夫與我者,自然不會醉到錯過玩味此一弔詭歷史時刻的地步:他在杯觥交錯人來人往之間眼明手快抄起了一瓶尚未開封的香檳,準備一越午夜便迎空湧射出後殖民紀元之始的第一柱白色泡沫漿液,而我則遙在長桌的這一端略略向他舉杯微哂:
「多麼陽具情結哪,親愛的。」
憑良心說,叫我們枯候多時的、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煙火並沒有那麼精彩,讓人眼花撩亂的程度遠比不上在場群魔(俗稱洋鬼子)亂舞的行頭打扮:男士們個個衣冠楚楚望之儼然,從天色還發白時便開始喝酒喝到發紅的脖臉下捆著一隻隻黑蝴蝶領結;女士們則大多稟持了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精神,從髮釵馬甲到長衫大褲管再到藍螞蟻式的毛澤東裝(這模樣讓我看了直打哆嗦,可能是她少紮了兩條烏溜溜麻花辮兒的關係)一應俱全,而當一襲環肥燕瘦的大紅金繡旗袍花枝招展地進場時,我瞬間出現了身在萬福樓龍鳳廳的逼真幻覺,還以為她馬上就要捧著潔白瓷碗裡的魚翅殷勤送上來了呢。
「所以,你認為呢?」在分針往時針方向移動、賓客往電視轉播實況方向移動的當口,我也終於向手上還抱著那瓶香檳的情夫方向移動。「你說他們會不會用皇后合唱團版本的『天佑女王』?」
但不管音樂品味的問題(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劇力萬鈞的交接典禮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成其好事送入洞房了。掀起了紅火火蓋頭似的旗幟一路往杆頂爬升,我則覺得一股股涼氣直順著脊梁骨往下竄。
「那不過是妳的大台灣心理在搞鬼罷了。」稍後,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展開後九七/後殖民新紀元以來的第一度春風中,當情夫的手指順著同一條路線在我的裸背上走音階時,嘴裡卻唱出了不怎麼悅耳的調子。胡說──混蛋──我想像著賽跑出皮膚來的千千萬萬個雞皮疙瘩都扠腰同聲回著嘴。
「大台灣?這種東西是個自相矛盾的詞──就像『英國美食』一樣──」我趁機假公濟私狠狠朝他胸肌下牙,「不存在的。」
「總之,妳不用擔心,」全天下的男人恐怕都一樣吧,堅持著某件事的時候對其他任何東西一概可以渾然不覺……又或許我還沒咬到真正的要害……「萬一真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我們美國」──唉,終於還是暴露出了情夫的嚴重違反本人品味的國籍──「到時候一定會出馬來救你們的嘛。」
呸呸呸,童言無忌。我咕咚一聲把他翻騰過去欺身上馬。到時候?等到炮友貴國大有為政府伸出友誼的槍桿子,我的青春小鳥怕不早就變成砲灰了。咳!且不提白流蘇葛薇龍輩的上海遺姥,就說典型東方主義量身定做的冶艷蝴蝶黃得雲大姊,大約也是用不著在床上邊施展擒拿邊討論國際政治的吧?反正那年頭薩伊德又還沒出生。又或者,要是事實上情夫(躊躇滿志的當下渾身冒汗熱氣騰騰)和當晚感傷離港的大不列顛號(躊躇啟航的同時還有數艘小船隨行潑冷水)來自相同的家鄉,焉知他此時此刻就不會一掃雄風一洩千里一敗塗地?遑論還有餘力來貧這種風涼話的嘴了──也不怕閃了原本就已夠忙碌的舌頭。
……如此這般。這場前戲長達十數年的三角關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便總算乒乒乓乓地落幕了──雖則大家都還在等著看之後的高潮迭起或委靡不振。而儘管慷慨大度的美國出產的情夫並慷慨大度地保證,要是鐵幕真被我一些悲觀朋友不幸言中轟然落下,他絕不會向有關單位檢舉某某藏匿在他家的台獨份子(即敝人在下)云云,我的行程仍也急轉直下地到了尾聲。
自然再怎麼說,身為雙人芭蕾搭檔的我倆還是自始至終都非常具有運動家風度的。(君子無所爭──必也「色」乎則是有雜音的唸法了。)轉回到世界上長得最像水上樂園刺激驚險滑水道的啟德機場,逝者如斯夫強睜著宿醉的睡眼十八相送,臨別仍不忘好言好語好男好女好聚好散:
「咱們回頭見了?」
「那可不,」我回眸一笑。「兩年後不就輪到澳門了嗎。」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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