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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書聊電影的 podcast「連連看」(另在 Castbox 可以找到連連看之前的舊集數)。

2008/11/22

我說它也可以叫做「龍虎小霸王」……

  用不著把《臥虎藏龍》原著上中下三冊(甚至「鶴鐵系列」五部十四冊)通通看完,我想我已經知道為什麼王度廬的武俠小說在台灣不吃香了。(或者這句話該用過去式,聽說現在此書可暢銷著呢──當然是拜李安和喜歡他的外國影壇所賜)
   不消說,我手邊的《臥虎藏龍》版本自然也是這波潮流中賣出的其中一套;版權頁寫著2001年三月初版,出版者是遠景──老實說我剛看到這名字時頗吃了一驚,我以為遠景早就倒掉或什麼的,總之是銷聲匿跡已久了?天曉得,我這麼講絕對沒有心存不敬的意思,當年遠景真的是有眼光、有魄力地出了許多好書:包括倪匡早期比後來優秀太多的科幻小說(四十幾本全配上徐秀美雖然很「女性化」但某種詭異情調卻又與之頗搭的封面插畫)、曾拍成電視影集的美國神探梅森的全套探案(這傢伙其實是個律師,但每一集都精彩地示範如何一邊在法律邊緣遊走一邊解開複雜得一塌糊塗的案情,證明不管死的是誰都不是他客戶殺的)、英國古典推理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老太太作品集(由三毛掛名主編)、諾貝爾文學獎系列(我想大概是沒有版權 的)、琳瑯滿目的世界文學名著──話說對於成長在八○年代的文藝少年少女,遠景和志文這兩家出版的外國文學作品應該是很重要的養分來源吧,而遠景的書設計得又比志文(好像叫新潮文庫是不是?)好看太多了……。事實上,長久以來我在感到敬佩之餘老覺得是不是因為遠景太有理想有抱負而導致生意做不下去的, 呃……
  話扯太遠了。坦白招認吧,我對武俠小說很沒有研究。大名鼎鼎的還珠樓主、梁羽生等從沒讀過,古龍也似乎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在報上讀過他連載的《午夜蘭花》(依稀記得當時覺得不知所云,當然可能是我年幼無知,不過也可能是古大俠已經喝酒喝糊塗了……),至於金庸,咳,我可以甘冒被亂石砸死的大不韙承認我不喜歡金庸(事實上我還曾言之夸夸地宣稱「我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不喜歡金庸的華人」,哈哈哈),「小時候」是單純地覺得他的人物和情節不合胃口,近年來則對各媒體(尤其是跟金庸著作及其周邊商品有直接相關的媒體)極力炒作吹捧的惡趣味厭煩之至,更受不了金庸本人欣然接受光環、儼然自居宗師的姿態。好,不過這大概又扯遠了。總之重點是,即使對武俠小說缺乏見識如我者,也能看得出王度廬與眾不同的地方在哪裡……
  首先(我想這一點鐵定就令很多人難以接受啦),他的小說裡完全沒有精彩花俏的武功招數和形容。沒有什麼吸星大法、降龍十八掌或青冥三十六劍(呵)等蓋世神功,打鬥場面更沒有洋洋灑灑的華麗招式名稱──例如:冷不防甲舞起雙刀一招「翻江倒海」直取乙下盤,乙連忙翻掌「萬佛朝宗」拍向他天靈蓋,說時遲那時快丙的梅花針也「上窮碧落」漫天灑了過來……(請原諒我腹笥淺薄寫來太不像話,想看滿篇掰得天花亂墜面不改色的,請參考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裡面層出不窮的奇技淫巧光說就可以把人說死了)。反之,王度廬的人物打起架來就是拳打腳踢刀砍劍刺(而且不時顧念怕殺了人犯法,砍下去的還是刀背不是刀鋒),非常的寫實到恐怕會讓許多讀者哭出來。(欸,連點穴這種感覺起來好像ㄅㄆㄇ必學必備的基本功也只有少數人會,而且哦也沒有任何文采繽紛神奇高妙的這個穴那個穴,王老先生從頭到尾唯一一個講出名稱的穴道好像就只有「啞穴」)同時,管你是名震京城的李慕白還是家喻戶曉的俞秀蓮,也沒有人能一葦渡江日行千里,大家出門都得乖乖走路坐車或騎馬(差別只在於武功和身體練得好的人走得比較快、比較不會累;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神鵰來給你騎啦!),所以你就知道了,即使沒有看電影版的《臥虎藏龍》,也能輕易明白預告片裡大家在青翠竹林頂端翩翩起舞般的交手畫面在王度廬筆下是找不到的──這裡我並非在高舉「改編作品必須忠於原著」的標語,只是這個例子恰好很清楚地顯示了王度廬的武俠世界和我們(特別是做為看著電視電影甚至電玩中的「武俠」長大的世代)一般習慣的武俠世界首先就有什麼不一樣之處。
  隨著「符合人體工學」得讀起來幾乎累贅土氣的打鬥,浮現的是人物濃濃的江湖味。這裡說的江湖也不是華山論劍那種神話江湖,而是很接近我們常講走江湖賣藝(甚至賣藥?)的那種市井江湖,換言之,小說《臥虎藏龍》裡的角色都是「在道上混(口飯吃)的」。我感覺這裡的俠毋寧很接近太史公在〈游俠列傳〉中的定義(我不想在此全盤照抄,雖然我可是有認真地去查出原文哦),也就是有點本事、有點關係、有點地盤、有點門路(甚至門戶),交遊三教九流,行事和道德規範介於黑白兩道之間的人;他們或許有「正當職業」,但也常在不少閒事裡插上一腳;這當然可以歸納於他們生性海派豪爽、好打抱不平,但「不平」的定義則可能從蒙受不義不白之冤的血海深仇一直到某件面子上拉不下去、想出口窩囊氣的雞毛蒜皮小過節都包括在內,而後者這種類似地痞的行徑(可美其名曰討回公道)在《臥》書中的確或多或少屢見不鮮,尤其是在劉泰保這個有點像混混的角色身上。沒錯,劉泰保並不是主角,但他在整本書的情節中扮演了穿針引線的重要地位,篇幅相當長的前兩回裡更是完全以他做為敘事觀點;因此我想我們可以說至少王度廬毫不避諱描寫或說「暴露」所謂江湖中人瑣碎甚至傖俗的一面,而這正是他的「俠」比較接近「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荀悅語)以及「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蹇困」(司馬遷語)的地方。(好吧!到頭來我還是抄書了!)
  既然俠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仙女,那麼他們的愛恨情仇也就相當「通俗」。不是說其中的糾葛情節不激烈不纏綿,但是王度廬並沒有用類似古希臘悲劇準則的手法來寫,換言之,並沒有將「他們」描繪成比「我們」高尚超越許多的秀異人物、以便讓吾等讀者在其悲劇缺憾和悲劇遭遇中激起“pity and fear”、從而得到我們都耳熟能詳的catharsis效果。反之,我們看到的是一群跟我們半斤八兩的凡夫俗子(而且搞不好我們還更優越,因為我們不是那種在黑白兩道間遊走又沒讀過太多書的法律邊緣人),煩惱著相當實際、沒有太多哲學玄想、幾乎可以說是非常「平民百姓」的情愛或仇恨。我所謂的「平民百姓」不僅是指,各個配角在豐富得甚至顯得有些囉唆的日常生活細節包圍中變得立體,就連全書最重要、最突出、最閃閃發亮且有著一連串轟轟烈烈闖蕩經歷的玉嬌龍,她出身滿族豪門的背景和處境也非常寫實可信或說可想像。王度廬工筆寫實描繪出的京城生活種種,讀來就像在展閱一系列民俗畫片。事實上我一邊讀的時候一邊就驚訝不已──如此縝密而「京味兒」十足的行文和觀察體會非老北平寫不出來,後來在序中找到一句話提及王度廬出身於貧困的旗人家庭,當下心裡就冒出「難~怪~嘛!」
  於是,也難怪王度廬會被歸類為「舊派」的武俠了;因為他鮮活地寫出了一個時代(他的時代)、一個地方(他的城市)的風俗習慣、言談口語、生活肌理、當然也包括思考邏輯,而那是現在的我們所不熟悉(因此是「舊」)的。拿那句馬派(Marxism啦)掌門老早前就傳下來的當家口訣來說,「下層結構」影響「上層結構」,而除了大範圍、較抽象的文化社會等層面,當然還會滲透到每一個人的生活起居舉止思維;用最簡單粗糙而「形而下」的話來講就是說,除了每個時代皆可見到少有的例外(思考行動超越時代尖端的怪人、或者抱著不合時宜的傳統糟粕不放的死硬保守派),你吃什麼喝什麼住哪裡絕對跟你怎麼說話怎麼想事情怎麼看這個世界有關:住在十九世紀中國北京城、冬天在屋子裡生火盆睡炕的人,一定跟住在二十一世紀台灣高雄、夏天開冷氣喝珍珠奶茶的人「不一樣」。那種由時空造成的陌生感是必然的,但我們讀小說時不見得常常會碰到──尤其是一個跟我們時代相去並不那麼遠的人(王度廬生卒年為1909-1977)寫的小說。
  就以金庸的作品為例吧!他書中情節常緊扣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出沒於地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的大城、名山、或者塞外異國,但那些場景從沒給過讀者如此強烈而特定的時空色彩,人物的風格甚至我們用mentality這個字吧也絕對比王度廬的角色要來得「現代」──儘管照理說黃蓉郭襄的「年代」比玉嬌龍羅小虎早得多。同樣的,這裡我不是要批判何者較「優」,而是拿金庸來比較可以看出鮮明的對照;而我所謂的現代與否也不是指人物的思想行為夠不夠「開放」──別忘了,玉嬌龍在大漠中很勁爆地發生一夜情時才十六歲哪!(而且人家還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且那還是清朝……拜託這種事放到現在的台灣都還有很多人覺得驚世駭俗,而且要是被發現了羅小虎八成會吃上官司──那年頭的十六歲應該是虛歲吧,我不確定如今台灣法律規定的age of consent是幾歲?)但是王度廬那含蓄得要命的「舊派」寫法把如此精彩麻辣的段落輕描淡寫得簡直完全隱形,恐怕也會招致許多不滿(欲求不滿?哈哈)讀者的抗議咧。
   總之(總之快扯不下去的時候就趕快用「總之」來下結論)……王度廬的《臥虎藏龍》帶來了一次特殊而難忘的閱讀經驗(尤其當我發現小時候從相聲段子聽來的某些句子竟然出現在人物口中!),那種簡直可以說是「鄉土寫實」(寫實在咱們的後現代酷酷文化中早就不流行了吧?)幾乎具體可觸的時空色彩和肌理是我不曾預期的(尤其是不曾對武俠小說預期!),類似的驚奇感近期好像只記得在一本叫做“Morality Play”(中譯本名為《道德劇》)的英國小說中碰到過,不過當然在此書中寫十四世紀浪跡各村鎮的窮劇團的Barry Unsworth不是那個時空的人。
  不過我又扯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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