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週前,我向某雜誌的筆友欄寄去我的個人資料。
老實說,這件事背後的動機是什麼我也不甚清楚,姑且就稱之為窮極無聊好了。(問題是我很難說服自己有什麼無聊之下產生的舉動是需要培養好幾天勇氣才下得了決心的。)不久後,當我的名字出現在那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之間時,我還真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自己認出來。這使我感到有些失望,我一向覺得自己蠻與眾不同的嘛!
把那與眾沒啥不同的短短幾行翻來覆去端詳咀嚼了半天(其認真程度大可媲美我某些上班族朋友努力研讀案頭長篇累牘How-to寶典的用功),我決定:既然姓名、性別、地址、年齡都是不可變更的既定事實(當然,在該欄內苦心孤詣地為自己取上一個詩意別號的也大有人在),那麼毛病一定是出在我「看書、看電影、聽音樂」的興趣嗜好項上。
不過,我的新筆友顯然並不計較這點,因為他的第一封信居然很快便出現在我家的信箱裡,這的確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的確,的確。
唉。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最近實在實在太熱了。
的確是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吧──當初腦袋裡那麼棒的題材,哼哼,現在居然會寫不下去了,接不下去寫了,總而言之就是我、寫、不、出、來、了我……
真的完蛋大吉,我已經將近一年沒寫出任何東西來了耶。(這當然是說扣掉情書或日記那類騙人的東西不算)
唉,好熱。我把筆氣餒地丟下,不無怨恨地盯住桌前稿紙上七零八落的幾行字(最後那句「這的確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好像在嘲笑我似的,愈看愈不順眼)。簡直熱得讓人無法思考了嘛!
我正剛開始在進行一篇小說,篇名尚未想好,內容也不甚確定,不過反正是要拿去參加一項小說獎的就是了。這情形很類似某數代單傳之家媳婦所懷的頭一胎,壓 根兒毋庸贅言就是預定出來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雖然肩負重責大任的孕婦肚裡那傢伙除了能檢查出是個男的之外,其餘一切條件都還未可知,更別提命名這種大事 不可能早早輕率完成了。
總之,我真的很努力嘗試要在稿紙上擠點東西出來,可是,我敢賭一定是這陣子熱得發燒的天氣作怪,那種無所逃遁於天地之間(換言之,我租來的住處沒裝冷氣)的頭暈目眩對思路絕對有極強的殺傷力,也就無怪乎如今臨到截稿前夕了我猶在起首幾段的泥淖中打滾,渾身沾裹滿了霉味挺重的枝枝節節,沒寫幾句就眼冒金星無以為繼了。
可惡……(與此同時腦中浮出漫畫人物揮汗如雨狀)。
依粗略的原始構想,我計畫寫些有關「現今小說、小說作者與讀者所面對之困境」之類的東西,因為,眾(是指對台灣文壇只要稍稍有些關心的小眾)所週知,近來所謂「文學已死」的說法甚囂塵上,我想這會是個能讓評審眼睛一亮(或起碼瞳孔放大)的題材,就更不用說從而可以傳達出我,身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對此種現象憂心忡忡的深切體認了。
欸,文字工作者,對了──我得說發明這名詞的人實在功德無量;在相當程度上,它真幫了我(和為數不小得一群難兄難弟、難姊妹們,我想)挺大的忙。我猜這始作俑的傢伙自己八成也就是個「文字工作者」。
至於為什麼說此一貌不驚人的詞能居功厥偉地對我們拔刀相助,理由倒真是看似簡單事實上頗複雜的;此外,還牽扯到一些血淚斑斑的所謂心路歷程、心歷路程、什麼什麼程……。
那個傷感情的簡單理由就是,我輩中人已經不敢再公然張揚自己是個寫小說(/詩/散文……)的了!
想想,在過去的年代,前輩作家們每每自稱為「爬格子的」,這名字雖沒什麼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架勢,但倒是略帶兩分書呆氣和浪漫精神的自尊;反觀現在呢,於如今的整體客觀環境下,如果再加上自己的主觀條件不配合(換言之,即你一直、尚未、或一直尚未寫出點知名度的話)有膽子大剌剌聲言自己與稿紙之間存在任何曖昧不明關係的,大概比全台灣能從頭到尾背出三十七個注音符號的人還要少上一大截。
而這個簡單事實,說穿了──天可憐見!──也就是我那篇目前為止只生出了腦門來的兒子一直在兜著圈子想講的;我要引出的不過就是:一孜孜從事寫作的女子,在交筆友的過程中,矛盾地發現她竟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真正 「嗜好」(或「興趣」,無論如何總不會是「職業」啦!)是寫小說的這個弔詭而已。至於我欲藉如此一個小故事,別出心裁地旁敲側描、抽絲剝繭、鋪衍出整篇小說的嘗試之所以屢次失敗,除了歸咎於天氣之外,我唯一能再想到的理由恐怕只有:這故事是真人真事,因而缺乏小說所需的緊湊刺激曲折離奇……等等等等可供剪 裁發揮。
千真萬確。這正是發生在我的朋友T身上的不幸例子。(她特別囑咐我在小說中提到她時用字母T做代號,表示“tragedy”的縮寫; 關於這一點,我曾建議不妨將其音譯為「踹這底」以便更符合我心目中為該文設定的嘲謔語調,後因遭她猛烈反對杯葛而作罷。)當她和那位筆友在魚雁往返中交換完了身家資料、童年往事、喜歡的樂曲、最近讀的書或看的電影、乃至新聞時事評論之後,「我發現我無論如何沒辦法招供出來。」她帶著慣有的悲劇性神態說。雖 然對方甚至已經興致勃勃準備好下一步要交換照片了。
我不太具有同情心(甚至意識?)地漫漫注視著她,天靈蓋內突然像壓破氣球似的爆響一聲,轉念間彷彿忽見本年度我一直懸念著的那項小說獎翩翩降臨重疊到她戴副大眼鏡的臉龐影像上;興奮之餘我當下便抓住她的胳臂滔滔不絕敘述起我的構想來,當然稍後,自悔失言之餘我再度緊緊抓住她手臂要她發誓不跟我搶著寫這個題材,才肯放心著手進行我的作品。不是我不信任我的朋友,實在是,我知道,她跟我一樣缺靈 感缺好久了。
她長吁一口氣,也許是我終於鬆開她手臂之故。「總之……這種感覺我想妳能了解,我就是知道我不可能告訴他:『我喜歡寫小說』。他不會明白的,唉,縱使除此之外我能列出的那幾項嗜好連自己看了都嫌單調無趣。」
我當然了解,了解得很。因為我不幸地似乎也正是一個具有如此單調無趣嗜好的人。這麼看來,我想那回表哥在他朋友面前那般熱心地介紹我大概也不好怪他了,畢竟他終於發現到一個比較「與眾不同」、比較不那麼單調無趣的詞可以套在我身上──「她是個寫小說的耶!」
但不管怎麼說,當時我一聽到他這句話出口人就涼了半截,卻是不假。果然,那位表哥極力要幫我撮合的「俊彥」(至少他是叫這個名字)臉上迅速出現某種難以言喻的神色,審視我約三到五秒鐘之後,用極耐人尋味的語調說道:「我的上一任女友也喜歡寫小說──那種東西。」(末尾那四字是我自己幫他加註的)
倒楣透頂,真是。我一面在心裡暗暗咒罵一面繼續維持鎮靜的微笑。
當然事後我對表哥施行了若干震撼教育,主要內容包括請他別再瞎操心,為我安排此種疑似相親的活動,一副生怕我嫁不出去的樣子,以及萬一他真那麼希望我嫁得出去,忍不住又扮起我愛紅娘的主持人的話,下次別再告訴對方我是個寫小說的了。
表哥一路從幼稚園唸到研究所,向來是個書呆子型的模範兒童,顯然他不太清楚市面上的情況,甚至經過我諄諄開導後,仍大義凜然據理力爭曰:「寫小說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實在不懂妳為什麼要把它偷偷藏起來?!」(唉,這種癡呆約莫是家族遺傳性的)
他當然不懂,不會也不必懂。問題在於,坦白承認自己的「興趣」是寫小說所會招致的「後果」,我不幸已有過相當領略,否則我很可能也會同意他的話的。
其實俊彥先生那遭的情形還不算太糟,我真正怕的、偏也最常遇到的狀況,綜合說來差不多是這樣的:
「──真的?!那妳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很刺激!」
「不會啊,我的生活一點也不有趣不刺激,平凡得很,可能還蠻無聊的。」
「平凡、無聊?那妳怎麼寫呢?」
「唔,老實說,我從來不寫自己生活四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寫『真人真事』的。」
「不寫真人真事?那,妳題材從哪兒來呢?」
「大概……靠靈感吧!不知道,反正靈感來的時候就有東西寫啦。」
「那就是『純屬虛構』的嘍──可是這樣不是很不實際嗎?小說不是應該反映現實人生的嗎?」
「呃,這個,虛構的東西不一定就不實際、不能反映現實……」
「反正就是編故事嘛!」
「嗯,小說,小說其實不只是編故事啊,還有其他的,像,像形式啦、手法啦……」
「好吧,那妳的小說都寫些什麼呢,舉例說明一下?」
「這,這,我也說不上來!」
要命的是:我是真的說不上來。畢竟,面對這樣盛情可感鍥而不捨的殷殷垂詢,你怎麼可能搬出一大套小說理論、小說技巧、小說批評等等,諸如此類詰屈聱牙的生冷玩意兒叫人家吞下去?何況,禍不單行的是我的小說好像不幸又屬於連個「像樣的故事」都沒有的那種……
我相信面臨和我相同困境的人為數必然可觀;這些人,便是我所說「文字工作者」一詞發明後最主要的一群受惠者了。至少這聲韻鏗鏘莫測高深的五個字足以提供相當程度的神秘及朦朧感,使我們得享「免於被問得張口結舌的自由」。
壯哉!這也就是我認為創始「文字工作者」一語的,必為吾儕同志的原因。除非,那是叛逃的前爬格人士對咱們所做的挖苦。
無論如何,在大批主客觀條件的五行呈現不同程度相剋(但不怎麼相生)的文字工作者可以暫緩一口氣的同時,我那篇小說想講的並不止於此。因為那項簡單事實(即前述之「文字工作者對自己的文字工作只得支吾以對、語焉不詳」的窘境)就像我說的,層面牽扯忒廣;例如,我早就察覺到某些不安的成分在逐漸滲透擴散(好政治氣味的詞),已開始使一些原本無害的單純對話變得頗為驚險了。茲試舉證如下:
「妳喜歡看書哦!(我也是耶!)」──括弧內那句話出現與否,基本上,在這種交談裡影響不大──「那妳都看些什麼書呢?」
「什麼都看。」──我的標準答案;但其實,我當然也是有很多書不看的,所以,通常我會很有良心地再加上一句──「最喜歡的是小說。」
「小說?哪一類的?」
同樣要命的是:我還是說不上來。不開玩笑,如果非武俠非偵探非言情非科幻非新人類非黑非紅……的話,那種該叫什麼小說?
說實話,我為此一直萬分困惑。或許該有人趕快出來發明另一個新名詞,否則我們這些單調乏味人士的僅有無趣嗜好,恐怕又得在公開版本上刪除一條了。這,這簡直是逼我們上絕路嘛!
「欸,妳有沒有想過究竟為什麼會這樣?」我隨手抽了一張面紙揩拭因用力抓握和過度激奮而汗濕的掌心,以及不必有什麼情緒動作便水淋淋的額臉。「會不會是我們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之類的?」
T拂開頰上發黏的綹綹髮絲。「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堅持。「妳怎麼知道究竟是他們有問題還是我們有問題?」
她透過靈魂之窗上的塑料黑框瞪著我,一度我幾乎要以為鏡片上將蒸騰起一股霧氣(但不知會是汗水還是淚水使然)。最後她投降似地短嘆一聲,悲劇式胸懷再度出現。「當然,妳說得對。我們怎麼知道?」
一陣沈默,只有電風扇在燥悶中嗡嗡地轉著。我彷彿看到我們這番不著邊際的討論,段段句句被人工熱風吹亂四散在我月租數千的鴿籠裡,頓覺空氣稀薄窒人起來。「走吧,我們到書店吹冷氣去?」這是我們習用的避暑良方:兩人一致同意,書店除了冷氣之外起碼還有點文化氣息,不像其他場所如百貨公司、速食店等,一 片人氣、買氣,好不俗氣也。
或許是嫌我突如其來打斷她沈溺玩味悲劇意境的片刻,T頗違常理地一口回絕了我的提議:「不,謝了。妳不覺得那地方也已經墮落了嗎?」
起先我相當意外地看著她,但驚訝的情緒很快就消失了。我不很確定自己完全了解她所謂的「墮落」意指為何,不過近來書店的冷氣似乎總是不夠冷倒是真的。特 別是當我走過「本週暢銷排行」、「漫畫」、「經營‧理財」、「命理」……等幾個櫃的時候,那一帶虯集的、或站或靠或蹲或坐的忠實讀者,往往形成團團氤氳的溫熱氛圍,其間有時尚夾雜了汗酸頭油等不善氣味,使你小心翼翼跨越擠經重重人牆的同時亦得小心翼翼地收縮鼻翼。(想著,不由得感到呼吸更加困難了起來!)
大概是想得出神忘了回答,讓T翻譯成話不投機的表示吧,在我開始覺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只見她起身開口道,「我要走了。」
「噯,等等,」既然懶得跟她爭辯或解釋,也實因蒸籠似的小房間難以容納兩個人的體溫了,我決定在她離開前再從她身上榨取些「剩餘價值」來──雖則這似乎有點不太講道義。「關於我那篇小說的名字……」
「怎樣?!」果如所料,T挑起眉毛,眼光從鏡片後直直射出來,頗殺氣騰騰的樣子。我知道她要說的事實上是,「妳都已經從我這裡挖到靈感,可以開工妳的大作了,還要怎樣?!」
「妳說,」我視若無睹,慢條斯理的。「該叫〈迷宮中的小說〉啦,〈沒有人寫信給小說家〉啦,〈小說的秋天〉啦,〈預知小說死亡紀事〉啦,還是……」
T詭異地笑了。畢竟馬奎斯是我們兩個都最喜愛的作家。
「叫〈小說在瘟疫蔓延時〉如何?畢竟,要是評審剛好前陣子看過那部名為『愛在戰火蔓延時』的電影,可能會因此對妳的東西比較有印象的。」
('92)
(93/07/25中時晚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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