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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書聊電影的 podcast「連連看」(另在 Castbox 可以找到連連看之前的舊集數)。

2008/11/16

公路電影

  你知道,當某段音樂始終在腦袋裏盤旋不去時,唯一將之驅逐的方法就是動手翻找那段音樂放出來聽,基本上大概是從耳朵灌蟋蟀一樣的原理。如果不幸手邊沒有可供通樂的材料,零星的歌詞和旋律便會像缺胳臂少腿的標本般在頭殼盛裝的溶液裡漂盪個沒完。
  這也許即是我始終在路上漫遊的比喻甚或解釋?
  若要問我「路」這個東西長什麼樣子,我想我會說它像一張一張不同形狀、大小、花色、質地、觸感、氣味、溫度、甚至擺放方向的床──而且是的很不幸的,我說的就只是床而已;至於上面躺的則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單行道一條,我是說我自己,或者你自己,如果你也是這種習慣單獨旅行並習慣缺乏所謂艷遇的人的話你大 概了解我的意思吧。
  不然就是那些照片,你知道,那種一張一張原則上都算構圖平整、效果清晰、色彩良好、偶爾還可以冒充冒充風景明信片的,常常洗出來的結論(其實更乾脆,早在手指扣搭快門便同時按下的認知)是,看,這幅框架根本就是我(或者你)自己應該在裏面的嘛,對不對,後面樹繞一口深碧潭水的低矮石牆,一無人跡的曠野上直直伸到天地交際的郊道,冷風狠狠吹掃的空蕩堤防邊的面海長椅,諸如此類……。當然拜託熱心的路人甲乙丙幫忙是最簡單的方法,但麻煩是不見得總找得到路過的人(才說了嘛,一無人跡),更麻煩的是那位好心人不見得(事實上,鮮少)和你有相同的美學觀點;換句話說,幾經比手畫腳努力溝通,對方最後拍下的成品要是居然真的有你在裏面的話,就很值得偷笑了──剛好彌補當時你在陌生人執掌的相機前笑不出來的僵硬。(毫無例外,課堂上從來不教此等真正要命的東西:誰學過,不管用哪種語言,怎麼告訴人家你鏡頭的角度頂好帶些安東尼奧尼疏離淡漠的味道──不是在講亞曼尼和他的古龍水!或者,另一個對常徘徊在變成流寇樣貌邊緣的長途旅人而言同等舉足輕重的例子:試表達「理想中的髮型是剪短得乾淨俐落以達輕便、經濟之效益可又不至於驚世駭俗」?)當然,上述的那類荒蕪景色若換在旅行攝影家的手底就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何況,欸,被稱為「家」的可敬人物自會配備性能價格皆優越的全套行頭包括腳架;可是不管怎麼說,最最重要的是,你也知道的,典型公路電影的主角一般都是不務正業的傢伙……所以我還是乖乖抱著我的傻瓜相機就算了。
  然而上路、單獨上路是絕對必要的,雖則不容否認的是,缺少了幫忙撳快門、上廁所時替你看行李佔位子、湊著頭研究地圖、提供剛才那一段南蠻鴃舌廣播的另一種迥異不同翻譯版本、分擔決策、推卸責任的同行者掩護,一個人變成比相機(這東西光天化日地掛在身上實在太明目張膽的觀光客模樣,但若收藏得太隱妥又不斷令人臨用時手忙腳亂)還傻瓜的機會所在多有,可當然啦只要你心橫一點對同進同出的筆記本也堅不吐實的話,究竟發生過的什麼倒楣丟臉事也就永難見天日了。
  是的筆記本,啊一個富含慧心又獨具隻眼的旅行者豈能不隨身攜帶紙筆。無論在登機門邊(大批經濟艙乘客羊羔般溫馴而紊亂地排隊)、火車臥鋪裏(不能克制自己充滿阿嘉莎‧克莉絲蒂式的遐想)、灰狗巴士某一程中(從站A轉站B再轉站C,不太敢相信真的有人會從匹茲堡一路坐到墨西哥邊境旁的提瓦那?!)、甚至是駱駝背上(這酷勁還用贅言嗎),執筆於手若有所思的迷濛眼神投進自我腦海的鏡像中是十分感覺良好的。自然在各旅館、民宿、青年旅社等等的房間裏寫字的機會更多也更普遍(至少桌子不會隨著前進而搖晃),但我們亦不應該魯莽地將和奇詭莫測的衛浴各式設備(或沒有設備)奮戰驚魂的可能性排除在考慮之外;而一整日僕僕風塵之後,如果接著還得與陌生建築中的神秘埋伏遭逢三百回合尚有幸全身而退(比方開關與燈管之間有一分鐘時差的燈、需要動手諄諄善誘它如何沖水的馬桶、裝在洗澡間裏面讓人老想起台灣冬天社會版新聞的瓦斯熱水器、空有一副熱心腸卻對被窩裏縮成一粒冷凍水餃的你愛莫能助的暖氣……),有時是會使即便江郎也文思盡失、一心只想平安一 覺到天明的。
  實不相瞞,啟程遊蕩的初期我的確十分慎重對待隨身的紙筆,就像剛開始跑路的亡命之徒還虔敬地貼胸帶著一幀什麼人或什麼地方的照片;但當時日漸久他終於明白了悟或暗暗感知到自己卒子過河再無歸期的宿命,那照片便發黃淡出成為一則遙遠的故事,影影綽綽而模糊不清。換句話說──我的意 思是──如今文字組成我簡薄行囊中必需的核心部分,但有時也並不會比一管牙膏更重要。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仍保有在筆記本夾存沿途各式各樣票根或收據的習慣,不過很多時候不只是由於「紀念價值」更是為著記帳方便──基本上我認為,在我的年紀一個人已經不好再只充當公路電影的痞子主角了,完全不那 麼浪漫的製片也得要認真擔當的。這道理再簡單不過:要是連最起碼讓底片繼續跑下去的預算都搞不定了,那你還有啥好囉嗦的?
  所以說,路上所見的風景可能部分取決於金錢銀兩的濾鏡色澤,此言並不假。雖然,比如說,我灰頭土臉塞在克難小帆船上的其他九個男男女女之間時,對同在波光粼閃尼羅河道中來往穿梭的豪華遊輪乘客所生的輕視之感,倒真的沒摻雜什麼酸葡萄心理;但每當我不小心想到對吾等升斗小民而言,那種以百萬千萬為單位來算的鈔票,只有在一旦躬逢空難而且死得當機立斷的情況下才會和我發生切身關係……真是不由得我不有時要躲在那副十塊錢人民幣的太陽眼鏡後面慨嘆啊。
  到這裏,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同意把寫作世界名餐館索驥、全球血拼指南、或異國戀情記事(附精美彩照以及作者親筆的可愛插圖)等等的任務交付給其他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了;同樣地,寰宇搜奇或冒險家大觀之類的精采畫面及刺激情節我更情願去看Discovery頻道甚至BBC。至於我,一個人東張西望地走來走去,我還是回到路上 來。
  坦白說吧,「路」的最純粹型態其實就是一種蜿蜒卻又直接了當的逃避──可供人在裏面生活的,就好像它是一輛活動房屋車一樣。當然也一樣的狹窄、簡陋,不過至少我算蠻愛乾淨的,所以叮叮噹噹地穿街走巷、揚起一路黃沙滾滾之際,可以保證不致會有油膩碗盤滿溢出克難水槽的噁心場景發生。在用完了小豬撲滿肚子裏所有的錢,回到原先居住的城市,繼續過著衛生習慣足以受人稱讚的日子的時候,我想我的活動房屋也只是爆了胎、用完汽油、或水箱燒穿了(嗤嗤冒白煙)之類,固定在一個地方的生活內容其實和到處亂停車的行程相較之下並沒有實質上的改變,我依然是在前後左右各三步的狹小空間裏不時一轉身就碰撞到自己。
  抱著一本快翻爛的旅遊叢書或者日記,你盡可能的四處移動,持續地移動。(哎!拜託千萬別用「流浪」這種詞,我對粉紫色過敏哪。)
  ──當然,其實有時也不免懷疑啦,自己業餘編導領銜、以家用V8式技術水準出品的公路電影,到底會不會像那種大家談起都取笑、但從來沒人在自家客廳裏發現過的宴會主人,硬拉著不好意思打呵欠的賓客們在沙發上排排坐,一同觀賞他熱忱解說的、四年前海灘度假時拍的一百二十三張幻燈片?
  到頭來,這比喻也許適用於所有關於旅行經歷的書寫呢。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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